“你活得这么清醒,你得到了什么呢?”某天放学,羚初问屿鸠。
“得到了现在。”屿鸠说,“一个,最美好的,最无可替代的,现在。”
羚初不解皱了皱眉。她总是能毫不犹豫地回答,但答案又出乎意料,莫名其妙。
屿鸠看出了羚初的想法,笑了笑:“那我们换个视角。”
“你身边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声音,‘好怀念以前’和‘好期待以后’。毕业季时说‘好怀念小学啊’,‘初中真好啊’,‘想念高中了’或者是‘想回去幼儿园’;开学后说‘什么时候考完高考啊’,‘什么时候放假啊’或者‘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去做什么什么’。你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吗?”
羚初垂下了眸。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从不怀念从前,每一个毕业季都是她的梦魇,她仅是应对自己就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别人的话语。
屿鸠也没指望羚初回答,但她注意到了羚初的反应,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她立刻没有开口点破,而是继续道:“其实他们也不想这样的,但因为大家每天都活得迷迷糊糊的,如果没有一个精神上的小窝会过的很辛苦的。过去的记忆是可控的,对未来的憧憬是主观的,在这些情绪环境里你是绝对的主导者。”
“但你不喜欢过去,也不觉得未来会变好,对吗?”
羚初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会被迫留在‘现在’啊。”
“你没有一个温和的‘过去’供你回味,你只要想起那段‘过去’就会感到疼痛,连带着你觉得未来你也走不出那种疼痛。所以你需要一个相对温和的时段来充当疗养自己的小窝。”屿鸠打了个响指,“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没有这样一个小窝。”
“所以你把我敲醒是希望‘现在’能变成我的小窝吗?”
“嗷,不是。”屿鸠心虚地移开了眼,“我就是单纯看你这样不顺眼。”
羚初有种拳头硬了的感觉。
“‘现在’是我的小窝,我的清醒辅助我得到了一个可无限感受的‘现在’。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你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好说,所以这个窝得麻烦你自己花心思找找。”屿鸠说着,又开始晃起椅子来了,“不过说回来,你不喜欢‘过去’,也不相信‘未来’,除了‘现在’,你还能找哪个窝呢?”
羚初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只能着眼于现在了,但事实证明,她就算看清了现在,也还是感到痛苦。
“或许……”屿鸠停下了晃椅子的动作,“你不会是,因为过去的过错,开始讨厌自己了吧?”
羚初愣了一下,满脸无奈地看向她:“你可不可以别那么聪明?”她都快被迫习惯被她看穿的感觉了。
屿鸠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我也知道我很聪明。”
羚初面无表情:“你这会儿看起来就不太聪明。”
屿鸠笑着“啧”了一声,重新找回话题:“我个人觉得你最好学会放下它。想开点,人活着总是会犯错的。”
“但如果我犯的是很严重的错误呢?”羚初轻声问。
“毕竟年轻嘛,只要不犯法,都不算很严重。”屿鸠轻快道,“虽然犯法对我个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错误。”
羚初语塞。虽然已经清楚屿鸠不是什么好孩子好学生了,但她听着这句话还是有点不舒服:“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严重的错误呢?”
“会让我后悔的错误。”屿鸠道,“你不妨想一下,你过去做出的导致错误的决定,现在让你后悔了吗?”
羚初愣了下。她后悔扯断绳子吗?这个问题她很早就问过自己了,即使她觉得这太绝情,但她得出的答案,依旧是坚定的“不”。她不后悔扯断绳子。她敢肯定,若是一直留着这段已经扭曲变色的关系到现在,她的噩梦恐怕是连短暂的消失都没有。
羚初没有回答她,但她已经从羚初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你看,你想通了。你不后悔,这不就行了?虽然你做出的选择导致了一个错误,但它并不能让你后悔,说明你做出了一个最好的决定。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为此自己为难自己。”屿鸠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已经很棒了。”
“……即使那个决定,是我为了保全自己而伤害了他人?”
“哈。”屿鸠干笑一声,“你就因为这点事跟自己过不去?”
羚初一下子怒了,她抓住屿鸠的衣领,冷声道:“这点事?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我知道优先保全自己是所有人的首选,我懂什么该反思什么该释然。”屿鸠淡淡地说,微笑里藏着点老者慈祥的影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人不是神。”
“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是神性,不是人性。你没必要因为自己顺从本性做了个决定就这么为难自己。”屿鸠说,“要是学不会包容自己,会过得很辛苦的。”
但事实证明,包容自己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羚初尝试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阴暗面,也尝试告诉自己,没有谁是完美的,大家都有阴暗的想法,所以没必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但没用,她只要一想起过去自己对朋友的内心想法,她就觉得恶心——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我怎么能这样揣测他们呢?
于是她又改变了做法,试图给自己灌输“即使是赎罪做这些事也很快乐”的想法,但也效果甚微。
某天体育课,屿鸠和班上的男生在球场打球,羚初站在铁丝网外,帮她拿着水和外套。
她看着屿鸠在球场上蹿下跳,和班上那帮男生玩得不亦乐乎,仿佛就是个没有心事不爱多想的少年。她和他们隔着铁丝网,仿佛把喧闹和青春都隔开了。
羚初有些好奇,屿鸠这么聪明清醒的一个人,和同龄人玩闹时不会感到格格不入吗?
下课铃响了,那帮男生还想继续打,但屿鸠不打算了:“羚初要做课前预习的,我先陪她上去了。”
“哦~”上次来找屿鸠约球的那个男生带头怪叫起来,“她是你暗恋对象吗?宠成这样~”
屿鸠气笑了:“对,她我未婚妻,怎么?羡慕啦?”说完,也不管身后那群小孩一样起哄的男生,转身走向羚初。
羚初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但她早过了会因同学乱起哄而害羞恼怒的心理年纪了,所以她对此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管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疯狗一样的。”屿鸠接过外套和水,灌了几口水后才道,“你一直在外面等我?”
羚初点头:“嗯。”
“为什么不去树荫下坐着?这里多晒啊。”屿鸠不解道。
“有些事想问你。”
屿鸠察觉到羚初语气认真,便也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行,去那边说吧,那边人少。”
羚初点点头,跟着屿鸠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
一个还留在球场的男生看到了,便疑惑地问那个和屿鸠关系好的男生:“阿鸟不是说陪她回教室吗?怎么还往反方向走啊?”
“嘘!”那个男生贱兮兮地说:“你懂个屁,你鸟哥约会呢!”
屿鸠也没带羚初走太远,找了颗长得高大的榕树就坐下了。
羚初开门见山道:“我试过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
屿鸠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再说接纳自己的事。于是她思索着点了点头:“……不算坏事,至少说明了你是真的品格高尚。”
“哈?”羚初被这荒谬的理论气笑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屿鸠看向她,“你不高尚能产出那么漂亮的线呢?”
羚初愣了愣。说到线,她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屿鸠那独树一帜的黑线。
“说到线,我倒是挺想问你的。你是怎么……”羚初斟酌了一下,最后小心翼翼地道,“接受你那种,那么特别的线的?”
“啊哈!”屿鸠调皮地挑了挑眉,“说到线,诶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的线,其实跟你的差不多。”
“啊??!”羚初震惊。
虽说线随着人的成长而变化的事例也不是没有,但像屿鸠说的那种,从原本和她差不多的线变成僵硬的黑线,这种变化那么大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以前的线是软的,是金色的,就像我的头发一样。”屿鸠说,“但是后来就像生锈了一样,先是变暗、褪色,再是发黑、变硬。”
羚初沉默了一会儿,小心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也不算什么大事。”屿鸠往后挨,双臂撑在树根上,“就是被人欺负过,然后自己也欺负了别人,后来我就意识到,其实我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两样。”
“再后来,我慢慢就发现,我可能不只是和那些人一样,我可能……甚至比那些人还恶劣些。”
屿鸠说这些话时语气没有任何异样,就像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羚初知道那不是真的“小事”,没有哪件“小事”是能改变一个人的线的。但这些事毕竟不是她亲身体会,所以对错好坏她也没有资格评定。她抿了下唇,没说话。
屿鸠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苦笑了下。
“别跑题了,时间不多了,赶紧先解决你的问题。”屿鸠指了指教学楼上的大钟,对羚初道。
羚初也看了眼时钟,知道一个课间解决不了,于是便伸手向屿鸠:“先回去吧,下次找时间再聊。”
“行。”屿鸠就着她的手起身,和她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羚初忽然道:“你从来没问过我过去发生了什么。”
屿鸠却道:“你希望我问吗?”
羚初没回话,屿鸠也没再说,于是两人便无言地往教室走。
直到进教室的前一刻,屿鸠才开口:“你想说我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