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在越发慷慨激昂的乐曲中松开了新王的手,一步步走入湖中,乌尔德之泉内瞬间浮出一双双黝黑的手朝着国王靠近,仿佛母亲拥抱孩子般将国王轻轻拥入怀中,随后猛地扯入了深不见底的湖中,炸开一片水花。
湖面涟漪逐渐平息。
周瑾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转身重新朝着王宫走去。
礼乐愈发地激昂起来,澎湃的乐声中周瑾一步步走入王宫,穿过殿堂,越过臣子,登上了最高处的王座。
臣民拜服于他面前,皆沉默地低着头,而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上方,一缕缕缥缈的黑烟正缓缓从他们的头顶溢出,源源不断地汇聚至大殿正上方那一团黑气,锁链盘曲黑线撕扯下,一只只眼睛赫然瞪视着王座上的周瑾。
周瑾平静回视,那股熟悉的寒意和反胃又顺着脊背丝丝缕缕地爬到了整个人。
耳畔瞬间炸响起庄重的吟诵声,厚重的号角吹得人的心也跟着一同颤栗,叫人止不住地脊背发凉,如同鬼哭。
【系统提示:玩家周瑾触发秩序者,判定法则II启动,副本难度更级为——一级(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五至百分之百)。】
【恭喜玩家周瑾触发一级秩序者——图灵,编号001。请注意保护!】
【恭喜玩家周瑾解锁童话王国最终BOSS——审判者(本体)。】
【审判者,千年来承载着王国命运的悲剧载体。自诞生时就伴随着无休止的杀戮于罪恶,一直延续至今。】
【系统提示:玩家周瑾受到审判者精神污染,精神值减10,请注意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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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皱着眉大步朝着反方向走去,眉目间烦躁难掩,却没能注意到地上那一闪而过的灵光,脚踩下去的瞬间就来到了乌尔德之泉边上。
巫师眉头皱得更紧,来人想来已经准备周全,断了他再开传送阵的后路。这熟悉的路数。
早听说李怜青身边有位天资尚可行事诡谲的小后生,各种事务都能沾个一二,却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初次露面就要来跟他硬碰硬了?
巫师冷冷道:“李怜青就这般胆小怕事,自己都不敢来?”
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语调含着笑,“怎么会?与你打,我最合适了……好师父。”
巫师一顿,猝然回头,在看清来人面孔的瞬间也没控制住瞳孔巨颤。
——
约百余年前,巫师一手遮天的第七百多年,李怜青没出来搞事的第一百多年,巫师倦了这朝堂。
那段时间被称为贵族的春天,国王昏庸无能,巫师无心朝政,贵族撒欢似的大肆发展。
而造成这一切的巫师只是时不时往童话森林跑,借口视察森林,实则……谁知道呢。
随行的侍卫每次只在外围等,巫师独自一人前往森林深处,每每会在一片空地前独自一人停留许久,无人知晓原因。
如此往复三个月后,巫师在那里开始搭建木屋,全部亲自操刀,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有幸目睹那间木屋的人都只说很有前朝遗风,其余也无甚亮点。
再六个月后,巫师又开始亲手制作木偶,前后陆陆续续持续许久,各式各样的木偶一点点堆满木屋,他在森林待的时间更长了。
每每进屋,柜里桌上齐刷刷的木偶整齐地坐着,有的身着华服隔着玻璃柜直勾勾地注视着来人,有的一头金发两排金黄的睫毛,碧蓝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门外,有的还未穿线的木偶七零八落地躺在桌子上,断肢旁歪倒的头颅也直愣愣地朝门看。
斯情斯景实在诡异至极。
那时的王子不到九岁,曾因巫师屡屡外出闹过一场,以不游行威胁巫师下次进森林要带上他。
那次巫师沉默地在书房坐了一整晚,书一页未动,次日清晨同意了。
那位王子兴冲冲地跟着巫师到了木屋,看到一众酷似真人的木偶登时吓得一哆嗦,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巫师却不察,只牵着他进了木屋,柜子都高,王子太矮看不到上面的,巫师还把他抱到了桌子上。
这却坏事了。
王子本就被木偶盯得畏畏缩缩的,一上桌子就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制作好的头,那头骨碌碌滚了一圈又停在了他的面前,却冷不丁地睁开了眼。
——那是王子的脸。
王子吓得大哭出声,不管不顾地从桌子上跳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也没停,飞快爬起来就没头苍蝇般大哭着跑进了无边森林。
巫师独自站在木屋里,沉默地看着他恐慌的背影消失于林间,良久无言。
——
那次是真把王子吓破了胆,此后每次见到巫师都吓得抖得不停,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喊他“老师”。
巫师消了他的记忆,此后再没多说过什么。
——
这倒勾起一堆回忆了。
最初巫师并不像如今这样视人如无物,相反还挺尽心的。
说不清是抱着要成为李悟生还是要超过她那样的老师的心思,巫师最初相当看重老师这个身份,正当权时也会抽时间教导王子,只是方式或许不太能被王子接受,以至于最初的那几位王子对他或畏惧、或厌恶。
巫师闭嘴,此后再也不在王子上多费力气了。
那位王子却是个意外。
带回高塔的第一天他就无师自通会抓着巫师的手指哭了,长大后更是异常亲近巫师,在巫师的冷言冷语冷面冷眼下依旧每天坚持不懈地找他摇尾巴,堪称奇迹。
在金刚不坏之脸皮优势下,这位王子同时还称得上机灵。在巫师每次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逆天指导下还能领悟到他的意思,且光速执行极少反驳,深得巫师欢心。
也因此被纵得反了天了,老大不小了还是孩子性格,至少在巫师看来是如此。
他八岁那年春天,巫师难得有心情带他出趟门,误打误撞到了百花崖底。
巫师已几百年没来过这儿,只觉得眼熟,过去的记忆却被厚厚的灰蒙着始终看不真切。
王子看着壮阔的瀑布,高兴地在原地站着看了半天,然后一下子跑过来炮弹一样砸进他怀里,“我想抓鱼!”
巫师从瀑布上收回目光,依旧没想起来,只垂眸看了眼他,挥挥手示意他去。
王子一溜烟儿地跑了,兴冲冲地蹲在岸边盯着浅溪里的鱼。
巫师只当他抓着玩儿的,随手丢了个小法术护着点他就到一旁坐下了,他不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左右闲来无事拿了本阵法的书出来看。
日头渐渐西斜,阳光泛橙,粼粼金光中王子那边忽然大叫一声:“老师!”
巫师抬眼看去,王子抱着一条鱼大笑着朝他跑过来,衣服早湿了大片,“鱼!”
恍惚间,他乍然站到了七百年前的那片土地上,李悟生倚着巨石看书,李怜青抓着一条鱼兴致颇高地跑向她,他则在一旁对着书找草,闻声回头看见李怜青抱着的鱼后莫名其妙地想这人脑子真的还好吗。
王子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仰着头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老师,我抓到了。”
七百年前那条李怜青大笑着抛向天空的鱼已经随着那时的鹰、人以及记忆一起消失在了时光中,有一瞬间心底有个声音恍惚地问着,怎么没抓到呢。
——
自清除王子记忆起,王子又开始本能地亲近他了,跟他面对面时一边害怕得直哆嗦一边本能地往他身边凑,巫师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了闭眼,转头又清了他的记忆,跑森林去了。
巫师即使在木屋也不常说话,要么在桌上安静地制作下一个木偶,要么在门口处迎着所有木偶刺眼的注视,沉默地想着他自己的事。
木偶们在那次闯了祸之后就稍稍收敛些了,只有那个顶了王子脸的头越发活跃。
这堆木偶中唯一能被巫师多看两眼的就是它,外貌暂且不论,还是最有灵性的,别的木偶还只能趁人不注意悄悄动一下眼睛时,它已经可以在巫师的注视下爬上桌子拆开另一具木偶,扯下对方的断肢替换掉自己的烂手。
实在是恶劣得非常有巫师本人之风,尤其不像王子,巫师尤其不喜它。
但偏偏他跟王子最像,又偏偏他跟王子最不像。
变故早晚要来。
那只木偶实在太有灵性,某天巫师来这儿时,端端正正坐在最中央的它忽然磕磕巴巴地开口;“师…师…”
一切反应都在预料之外,巫师暴起反手一掌将它狠狠拍出砸到墙上,上次刚换上的头“咚”一声清响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向他脚边。
巫师却像是终于疯了魔,狂暴地一把拉过柜子将所有木偶都通通朝它砸去,冷声喝道:“闭嘴。”
木偶堆中,缓缓冒出了那个木偶执拗的声音,“师……”
桌子上的东西全被他一把扫到地上,柜子也被猛地掀翻,巫师难得失了风度,又一柜子的木偶猛地轰上去,大骂道:“给我闭嘴!”
不知是气的还是怎的,巫师浑身不停地发着抖,脸色沉得厉害,转身大步出了木屋,神经质地踱步几圈后一把火点了这里,这才头也不回离去。
肆虐的火舌舔舐着身体,那个木偶从木偶堆中努力往前爬,颤巍巍地重新给自己安上了头,刚想走左腿的零件就瞬间崩开,连带着它也一头摔了下去顺着木偶堆磕磕碰碰地滚到的火海正中心。
灼热的温度烤得人头昏脑胀,绿宝石嵌的眼也被烤得涩痛不已,身上哪个部位或许又开始着火了,一路上零件也不知被烧掉了多少个,它只是麻木地向外爬着,身后的熊熊烈火仿佛不肯放过它,如影随形地炙烤着驱逐着。剧痛折磨得人神志不清,恍惚中它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烧死了。
直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他面前止步,随后俯身将它抱进了怀里,那张冷厉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有力,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最终只轻轻叹了声。
——那是张跟年幼的巫师几乎一致的稚嫩面孔,除了那双碧绿的眼睛。
看着已经烧作废墟的木屋,李怜青最终还是抱着它回了大本营,巫女们团团凑上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大半个身体被熏得焦黑的小木偶,问道:“怎么捡了个木偶回来?”
“老师,你不是说哪里着火了吗?”
巫女甲若有所思地看着木偶满身的伤,“这小木偶伤这么重,上次那个药会有用吗?”
李怜青拿了另一种魔药,随口解释了一句,“那个药性太猛,怕烧到它。”
巫女乙则皱着眉打量着木偶的脸,“这木偶怎么长得这么像巫师呢。”
巫女甲不解地转头看向她,“你不觉得像王子吗?”
巫女丙攀在巫女甲的背上抬头看着李怜青,好奇道:“老师是要收留它吗?”
巫女丁奇道:“这木偶是哪位木偶师做的?怎么灵力这么充裕?”
方才那位巫女丙疑惑地扬起眉,“那应该给它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小木偶吧。”
李怜青垂着眸为它上药,沉默许久才道:“叫小巫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