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是瞒了你一点事,但估计你也不在意,但我还是会啰嗦。反正因为各种原因我要离开魔法森林,但我对外面所有了解也不过族人对千年前人族的评价和你的只言片语,我需要一个人领着,我也需要钱。
瞒着你的许多事之一,我见过你口中那位老师。我小时候爱胡闹,跑出了领地,在半路上遇见了她,往事不多讲,但我该去报恩。我心里始终还挂着些事,需要见她一面。不过据你所言她应该是已经死了。光见墓我也认。
之二,有些问题我还没搞明白,带路的人最好机灵点儿,知天文地理更好,身体也不要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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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事他从未有意回忆过,但偏生那些若梦往事总爱跃上心头翻飞不止。
说来天大的事也不过一晃神。
李怜青入世的不知道第几年,李悟生从不是多言之人,他满心巫诅之术经不起一点刺激,沉默而无计可施地注视着二人间悄无声息滋长起来的壁垒。
最初只是他与李悟生间的话越发的少,到后来屡次话不投机三句即止,再后来李悟生甚至干脆闭门不出钻研书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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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巫师的急攻突兀地终止了他的思绪,巫师蹙眉凝起力一把攥住小巫师的手卸了他的攻势,反将他打来的怨气轰然倒灌回去。
小巫师心头乍然一震,整个脑子都空白了一瞬,巫师趁势动了下魔杖起了个诅,却见那抹灵光闪了片刻又熄了。
——偏偏这时候哑火。
童话王国残余的灵气终于是经不住折腾耗得差不多了。
巫师毫不犹豫地丢了魔杖转而一个横踢猛扫过去,小巫师仍是木的,被正正踢中侧腹踉跄两步直愣愣地倒了地,混沌间胡乱抓了个东西试图站起。
巫师心口却是狠狠一痛,定睛一看小巫师手里抓着的正是那根被他丢了的魔杖,瞬间一阵寒意丝丝缕缕爬上他的脊背,浓郁不详预感令他心头当即狠狠跳了一下。
不知在方才那片刻恍惚中看见了什么,小巫师眼角滚下两滴泪来,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手心被魔杖灼得几乎拿不住,半晌终于缓过气来咬牙骂道:“你这种神经病也会在魔杖上设禁制?”
不。不。他没有。
他在心里茫然摇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竭力抑制自己的思绪往那个可能性飞去。巫师像是突然被剥离出身体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眉尾的肌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抽搐,一步一步地朝着小巫师走去。
法器的禁制牵扯着法器主人自身。他人触碰必遭灼伤,法器主人也会遭到反噬,这是防法器落入他手,其余大多数时候则对其主起保护滋养之用,也可正心正念。
他一向讨厌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这种禁制倒的确像是他会下的。
但是,但是。
他看着自己跟小巫师如同两头斗兽蛮横地撕扯在一起,突然有股久违的不知所措感,只想抱头大哭一场。
但是李悟生没教他啊……
小巫师被死死扯着衣领,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一手死死护着魔杖,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在胡乱挥拳,眼泪狂涌着大吼:“你就不配!你就不配她的法器!”
怎么会这样呢。
心头一阵阵的剧痛,他看见自己也哭了,对着小巫师毫无体面地挥拳乱捶,咬牙切齿地咒骂:“我凭什么不配?这是老师给我的。给我的!”
不,不。他惶惶然地摇头,这不是给他的。这本来应该是给李怜青的,是他,是他靠自己争过来的。
小巫师生生受着他的拳,被魔杖灼得手掌几乎全然溃烂,仍叫骂着不肯放手。
可是这种级别的禁制是要在武器打造之初就设下的啊。
小巫师摸了下脖子上的坠子,大骂一声后一拳轰上他的额角,发狠猛地带着巫师骤然坠入了清蓝湖水,森寒的湖水带着寒意灌进肺腑,二人被坠了石般不住地向下坠,巫师被呛得咳出一串气泡,小巫师的拳带着浓烈的恨意破水而来,巫师堪堪避了下,竭力仰了仰,背后却忽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来猛地将他向后扯了去,巫师蹙了下眉转身一肘击去却打了个空,皱眉回身看去后惊异下却忘了动作。
湖中黑森森的湖壁直通头顶高高在上的晃动的湖口,蓝得发黑的水中除了抓着他的那只浮肿的手空无一物,而他身后那黝黑的湖壁却在瞬间松动了一瞬。
下一秒,如同万千沙砾簌簌而下,湖壁解体为无数小颗粒向他飘来。
借着湖口这遥遥下来的光,巫师终于看清那是一只只向他被泡得发白浮肿的断手。
巫师仿佛被雷劈了般,近乎怔愣地看着向他袭来的一只只手,良久才憋不住气吐出一串气泡,突然挣了下费力地转头去看小巫师那边,却见小巫师正被一只只手扯着向上浮去。
怎么会这样呢?他听见有人在心里问……
无数断手近乎疯狂地撕扯抓挠着他,巫师此时才真如断线木偶般被扯着拉着在湖里下坠,金线蚕丝织成的华服仿佛成了木偶提线,身上被抓密密麻麻的伤口,却不见有血流出。
肺部——或许根本说不上是肺部——烧得快要炸开,巫师憋着最后一口气,忽然听见心底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它问:怎么变得这么像人了?"明明不是人。到底不是人。
他的思绪却忽地飘远了一瞬,想起了件不大不小的往事。
他这种木偶是需人血来养的。这还是李悟生死后三月左右他才发现,离开了人血供养,那半年内他身体肉眼可见地衰颓了下去,每日睡眠时问越来越短,对外界的反应越来越弱,饭也不怎么吃,最后连行动都越发费劲,越来越——像个木偶。
那段时间实在混乱,连他自己都险些因此被蠢蠢欲动的贵族搞死。最后于一本李悟生常看的一本东方古书中看到了解法,却要求供血者要为坚忍执着之人。
找遍全大陆,终于于城郊一落魄贵族家中求得一女。自此之后,王国便有了公主。公主被养于深宅,终生不得出。直至新王登基被埋至前院树下。
但李悟生那般的血仍是少有,尽管极力维持,但普通人血仍不足以支持,他还是走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退步,较之年少时“一式撼长空"的风光,他还是退步大多。
李悟生。
时隔多年,当初的爱恨情仇早已不明晰。如今也只能说句,怪。这人古怪。
湖口在视线内越发遥远,巫师看着那点摇晃的白光许久,久而未见的往事悉数浮上心头,或爱成厌,或恶或善,或是或非,忽明息暗,忽隐忽观,往事百转,不见故人。
良久,巫师终于沉默地闭上眼纵自己下坠。
小巫师始终紧盯着巫师,见他竟不再挣扎皱了皱眉,心头微微一惊。
浮出湖面的前一秒,他怀中灼热的魔杖轰然炸开放出万丈白光。一只冰凉的手乍然口从后探出捂住了巫师的嘴,巫师猝然睁眼,一只瘦得几乎皮包骨的手不容拒绝地死死捂着他的嘴,下一秒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胸腔,另一只手则发了狂地攻击着向他袭来的断手,沉闷声响隔着水仍然清晰。
巫师近乎愕然地看着那手,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画面,最终尽数定格于那个被吓哭跑走的孩童背彩和那天长得过分的林风。
不争气。
小巫师咬牙骂了句,转头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携着一腔恼恨朝着巫师飞快钻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那只护主的断手反手拧断。巫师冷沉着一张脸看着小巫师。这才像终于回了魂,又露出了毒蛇阴狠的獠牙,一个穿喉直直破水而来,小巫师抬手生生挡下,转而一拳还了回去。
水下阻力太大连行动都不甚容易,二人仍打得难舍难分你死我活。小还师发了疯地挥着拳,巫师也一一回敬。仅存的一只断手则拼命扯着小巫师的衣服试图将他拉开,恍惚间似乎有个小王子在哭着摇头喊不要打了求求你了不要打了。
小巫师气极,一把扯住那断手就要拧断,巫师死死攥着他的手不准他动,僵持间小巫师毫不犹豫屈腿一脚踹上巫师,在心底破口大骂:“你懂什么?你懂个什么?!!”
小王子哭着看着他,就是扯着他的衣服不松手。眼泪奔涌,只能无计可施地重复:“求求你不要打老师,你不要打他……”
混乱间小巫师被一拳狠狠击中了肚子,五脏六腑都疼得一缩,疼痛混着恨意催着泪下。小巫师哭骂道:“他不是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我的老师的老师全都被他杀了!你懂个什么?!你就知道护着他没一点出息没一点良心!我不打他了那我的老师怎么办?你去诉我。我的老师,我老师的老师,我,我们怎么办?!你告诉我!三百多年没一点长进。你跟这畜生有什么区别?!”
小王子却只是大哭,扯着他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却仍只有那句话:“你不要打他……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打他,不要打老师,总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不要打老师了……”
小巫师终于绝望地滚下泪来,大骂:“我们早走上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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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事,时处境迁,早已无从评说谁对谁错。
李怜青走后不知多久,因着种种原因二人最终还是断了联系。
李悟生开始时常无端心悸。她与那孩子联系太强,以至于如今李怜青痛时苦时还得再捎上个她。
最初她只为这个年纪的孩子竟也有如此多的痛哑然,直到那个宣告着死亡的预言梦卷上心头。
梦里李怜青不过八九岁模样,捧着掉完了的一手碎牙惴惴不安地跑来问她老师我没牙了怎么办啊?那一手牙在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时缓缓掉下地摔作了一捧齑粉。李怜青飞快地长大抽条成了少女模样,垂头看着那一地粉灰,忽然哭了,却只问她老师你要走了吗?她愣了一下,上前想给她拭去泪哄两句,那泪却先她一步夺出眼眶,坠地瞬间李怜青被一根乌黑的长钉猝然钉死在地,鲜血从嘴中涌出,仿若一口泉眼,她怔在原地,顺着那跟再熟悉不过的玄铁长钉向上看去,看见了巫师冷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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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始于不过茶杯一盏。
那个梦后李悟生与巫师交谈急剧减少,连李悟生终爱的每日德育启发小课堂都没了。李悟生开始将自己锁在房中闭门谢客,日日练字抄经摹画饮酒,每日练功全部荒废,不打坐不练体符咒傀术阵法卜术更是一律不碰,每每提笔欲致信师父却次次无言。墨滴上纸后又被揉作一团。
此后干脆收拾包袱去彼时还是一片古森林的魔法森林待了三月。
九十二日。每日不下十次提笔,最终仅写出一封信,删删减减涂涂改改,最后只余一问:“命定?“
写完方觉好笑,想烧了销毁,又怕被那老头瞧见,最后还是烧了,附带那老头常拿来逗她的几个金元宝和纸老虎。
当然没有回音。
她还是回了王城,巫师难得主动邀她一同饮茶,说是东方来的。
那壶茶也到底未能饮完。
闲谈至了一半,她心悸愈烈,恍惚间面前闪过李怜青那双眼,对着她哭得肝肠寸断,茶杯干脆地落了地。巫师止了话头,沉默地盯着那四分五裂的茶杯看了半晌,复抬眸看她,“老师?”
巫诅和李悟生特有的法术标记一同显现出来。终于走上这条路了吗?
心中压抑许久的恶意终于再无法压抑地奔涌而出,不过心头一颤,缠人许久的心魔狞笑着露出凶恶的本来面目,下意识地对李悟生甩去极阴狠的一道黑魔法。
此后种种便无法评说了。
巫师亲手下死手时心魔只在一旁大叫着看着,看着巫师冷漠的脸,李悟生恍惚间却像听见了有人在绝望地哭喊,仿佛察觉了虚空中那人投来的那一抹视线,最终只想叹气。
——小怜青,往后的路,得劳你一人走了。
明明像是被命运这万恶推手推上这不归路的,为何其中又有许多你情愿的选择?明明像是你自愿走上了这条长路,为什么又处处是身不自己呢,巫师。我们为何会走至这样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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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