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宝珠走下车,火红的、飞扬的尘屑在她眼前纷纷往来。
与周遭的人影一起,形成一副凌乱热闹的纸贴画,在吵杂刺耳的曲乐声中,蒙上她的眼睛。
众人都说,裴公馆今日娶二少奶奶好气派。
裴家原来在北平,这两年改朝换代,便搬到了上海来。
裴公馆里的陈设虽新,但到底是从前留下的老宅子,一应装潢都还是旧时代的样子。
裴老爷多年前去了香港,太太把持裴公馆,长子裴治缨管理上海的生意。
大少爷裴治缨和三少爷裴知衡、四小姐裴明月是太太所生。
二少爷裴仕敏是已故肖姨娘所生,但也都是太太养大的。
裴仕敏自小体弱多病,起卧都要有人服侍。
今年冬天比往常冷,裴仕敏的病因着时节也发作得更厉害,差点没熬过来。
病势缠绵到四月,什么药都吃过,中医西医,再没有办法,只有冲喜。
既然是冲喜,有来头的姑娘是没指望了。
宝珠家里姓荣,没什么家底,只有小小一间裁缝铺。前面卖衣料,后头做衣服。
宝珠的母亲是最典型的女人。
像石窟里的壁画,年岁久了,原本鲜艳的油亮颜色也都风化褪尽,只剩下斑驳的石纹。但依稀可以看见从前精巧的、讲究的轮廓勾线。
母亲就是这样的女人,连她的沉默也同壁画如出一辙。
母亲的手艺在上海还是小有名气的。
人们喜欢什么花样、想要什么尺寸;想遮住哪里、露出哪里;想耍什么算计、想贪图几分便宜……没有人比母亲更懂这些。
你问宝珠的父亲?
自然也同这世上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宝珠到了十七岁,开始有人来说亲,媒人说:“这样好的福气别人做梦都不敢想呐,咱们姑娘和裴二少爷是天定的姻缘呀!”
普通人不必说,宝珠家里做裁缝的,能嫁到裴公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如今到了新时代,裴家虽然传统,但最要紧是体面。
于是婚礼一切都照着西式的办,穿婚纱、坐汽车、吃西餐。
就这样,宝珠罩上白涔涔的嫁衣,从裁缝铺的后院,坐着汽车,送进了裴公馆。
宝珠想起每次给贵夫人们送裁好的衣服,母亲也是这样。
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然后严肃地将柔软的衣服叠成方正的样子,放进白绸缎里子的黑天鹅绒礼盒里。
原来被放在盒子里是这样的感觉。宝珠坐在车里时想。
裴公馆里,雕花阳台上,大少奶奶柳京兰看见这样的阵仗,笑了一声,说:“白衣服黑车子,这是送亲呐,还是送葬呐?”
她是裴家在北平的时候就嫁进来的,家中在北平做官,一贯跋扈。
而这年连造变故,柳家跟着朝廷倒了。
柳京兰来了上海没有那么些亲眷照顾,渐渐失了些底气。
现在怀着孕,预计九月便要临盆。
丫头细棉说:“有什么区别呢?嫁给二少爷……”
“呸!”后头突然有个女声狠狠啐了她一口,原来是四小姐裴明月。
她在香港女校念书,如今还没到暑假,但闹着要打仗,四处不太平,学校便早早放了假。
裴明月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如其他富小姐一样,烫成小资的卷发,而是直直的垂在脑后,梳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
她眼睛亮晶晶,像只灵动的鹿。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背后议论二少爷?”
柳京兰笑道:“四妹妹别生气,我们玩笑呢。”
又指着黑黢黢的汽车道:“你看,那像不像口棺材?”
裴明月虽然好胜,但也不得不遵守长幼有序的铁律,不好与大嫂争辩,只把脸别到一边。
柳京兰见她无趣,甩甩帕子,“好啦,也累了,我还是回去歇着吧,这一天还有得闹呢。”
2、
婚礼进行得很快。
至少对于宝珠来说是这样的。
婚礼的形式虽然像西方,但规矩还停在旧时代。
拜完堂之后,新娘要坐在房内,一直等到晚上丈夫应酬完回来。
裴仕敏是应酬不了的,他只露了个面,便离席了,其余一切都是裴治缨替他料理。
宝珠独自坐在房内,她将头上戴着的白纱掀起来,乌黑的头发用珍珠卡子挽着,尖头抵着她的后脑勺,令她不能低头,只能撑着脖子。
以保持美丽的、人偶般的优雅仪态。
可她实在太饿了。
宝珠将堆叠的累纱裙摆捞起来,抱在怀里,脱掉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
黄梨木的圆桌上铺着红锦缎桌布,边缘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连绵的水波祥云。
上面摆着几样糕点水果,宝珠并不是全都认识。
她拿起一块白绒绒的方糕放进嘴里,酥香的牛乳味道一下就蔓延开来。
宝珠紧紧耸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了,她长舒一口气,道:“唉,可活过来了,再不然,倒教他饿死我了。”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宝珠回头,春夜的风还是有些凉意,风里带着含笑花的味道,今晚没有星星——或许是因为高燃的红烛太耀眼的缘故,宝珠没有看见。
她的眼睛里只装得下面前的人。
裴仕敏的脸削瘦,使他的轮廓更深邃了。
久不见日光而瓷白的皮肤,在红烛下恢复了一些血色,有点像租界常见的混血儿。
而他的眼睛若是垂下去,轻轻地一咳嗽,睫毛随身体无助地颤抖。这时候,又像是古迹里才见得的病西施。
如果是平时,想到这里,宝珠必定发笑了,笑自己把男人比作女人。
但此时她可不敢,因为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而她还光着脚呢。
宝珠把脚缩了缩,企图藏到裙摆里去。
裴仕敏却早看见了。
他只不作声,把门关上,走到床边将她的高跟鞋捡了起来,又走过来坐到她面前。
他们俩就这么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竟不像两个做夫妻的,只像两块漂浮在水中的冰。
水动了,就轻轻挨着一下,水不动,他们也不动。
裴仕敏伸手,握住了宝珠的脚踝。
他刚从夜风里来,手上残留的凉意把宝珠惊了一跳,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裴仕敏把宝珠光裸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穿上了鞋。
“好了。”裴仕敏说,“春夜里凉,别感冒了,药可不好喝。”说完,他又咳嗽了两声。
裴仕敏侧过脸去的时候,宝珠注意到:他干瘦的脖子上,因为剧烈的咳嗽露出青筋来。
像两条附在骨上的小蛇,缠着他、绕着他,让他一口气都松不得。
不自觉地,宝珠伸出手,摸了摸裴仕敏的脖子。
裴仕敏下意识往后一躲,看着宝珠无辜的样子怔了怔,转过身,走到床边去了。
宝珠或许不知道,现在在红烛灯光下,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似乎染上些酒醉的红晕。
她的眼睛不笑时,眼神总像是稚子一般,有种纯真无畏的神色。
这样迥异的两者结合到一起,竟另有种让人心惊的美。
裴仕敏躲闪的样子让宝珠无所适从,她想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出嫁后,做了人家的妻,更要端庄、识礼。要懂得丈夫的眼色、合丈夫的心意。
宝珠不知道母亲做到了这些没有,她想母亲深谙这些道理,但父亲为什么没有回来?
宝珠看着裴仕敏的背影,心中默默朝无名的神许愿,她希望裴仕敏不要像父亲,也希望自己不要像母亲。
她一夜无眠。
3、
第二天小丫鬟豆心来的时候,宝珠已经起床,在外间梳头。
里间的帘子还掩着,依稀能听见裴仕敏的咳嗽声。
豆心忙道:“唉呀,这些事我们来做就好了,二奶奶昨天累着了,可不要劳动。”
说着,把洗脸水放好,接过宝珠手上的梳子,伺候她洗漱。
她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知道宝珠不过是裁缝铺的女儿。从商本就下贱,更何况宝珠家又不富贵,原是不配嫁进裴公馆的。
如今再看宝珠这样,便知道她是做这些粗使活计做惯了。心中认为宝珠也不过同自己一样,如今却要自己来伺候她,对宝珠更不痛快。
宝珠听了豆心的话,虽是和颜悦色说的,但她也有些羞恼。
大户人家规矩多,口舌也多,稍不注意就让人看了笑话。
宝珠强装着,洗漱完、梳了头,便说要伺候裴仕敏起床,打发豆心去端早餐。
豆心又笑了,也不从命,反而教她规矩般,讲:“二奶奶,您昨天刚进门,一早要先去给太太请安,才用早饭呢。”
宝珠脸上红了一红,道:“那你先去端药吧。”
豆心去了,宝珠走进里间。
裴仕敏已经起来,靠在床头,虚虚披着一件单衣。
“欸,怎么不叫我呢?”宝珠赶忙过去,替他把衣服穿好,扶他起身。
裴仕敏却握住她的手,说:“你昨晚睡得不好。”
五月里,那手冰冰凉。
宝珠想躲开,但出嫁前母亲训诫的话语提醒着她。于是她只好僵持着,保持一种木偶的姿态。
宝珠道:“我翻身吵着你了?”
裴仕敏摇头,“我本来就睡得浅。”
这时豆心端了药来,宝珠伺候裴仕敏喝了,两人一同去往太太处请安。
二人到时,众人已经齐齐坐好。
裴仕敏身体不好,便只是站着行过礼,宝珠就扶他到旁边坐下。
接着宝珠自己跪下行完大礼,跪着听太太训话。
太太说到一半,这时外头“哒哒哒”传来一阵急促促的脚步声。
一个清脆铃音般的声音道:“我可赶着了,该向二嫂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