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宝珠一回头,门外的日光正和那人一起明晃晃地朝她闯进来,晃得她眯上眼睛,再看清楚时,正是裴明月。
太太笑了,她紧绷的脸像一张被提起来的旧布,随着笑容的裂缝,挤出层层褶来。
太太道:“好没规矩。”虽是这么说,但并没有责怪的语气。
柳京兰开玩笑,“四姑娘学的是西洋字,自然跟我们的规矩不同了。”
太太也说:“是我不对,听你叔叔的,把你送到香港去,越发野了性子。”
裴明月满不在意,“迟了几分钟,谈什么规矩不规矩?”
柳京兰道:“一早来给太太请安,等的倒是四姑娘。”
裴明月挑挑眉,笑道:“那下回大嫂也迟,我来等你总行了吧?”
这下众人一起笑了,柳京兰道:“唉呀,太太你看,这丫头专会呛我。”
只有宝珠悄悄看着裴明月立在自己身侧的双脚——那是一双天足。
裴明月走到太太身边,笑着窝进太太怀里。太太抱着她,用帕子轻轻打她一下,说:“那可得了,你也不来,她也不来,这个家不都没人啦?”
裴明月撒娇道:“唉呀,娘,太早了,我上学都没这么早呢!我是真起不来。”
太太说:“好了,你二嫂今日第一天来请安,别教她看笑话。”
裴明月这下才认真看了眼宝珠。
宝珠穿着传统的交襟长袄与马面裙,还是清朝汉女的样子。她的头低垂着,露出发髻后那枚金凤玛瑙发夹,金凤自然不是真金,玛瑙也说不准是假的,但那是她的陪嫁。
从裴明月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和唇。她两腮鼓出饱满的弧度,令裴明月不禁想象这是张稚嫩的脸。
这时宝珠抬起头来,她们总算相见了——
“她有多大年纪?似乎比我还小,可她已经成了我的嫂子。”裴明月被脑海中不自觉蹦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她没说话,宝珠没看她。宝珠一心想着给太太奉茶的事。
裴明月站起来,立在一旁看着她给太太奉茶。宝珠跪着,先叩过头,再从佣人手里接过茶,还是跪着,双手举过头顶,说:“请太太用茶。”
她的脊背弯成谦卑柔顺的弧度,屋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她恭敬的声音。
裴明月看着,心中异常压抑。她怀疑是这屋子太憋闷的原因。
有过几道工序,仪式终于完成。太太批准,开始吃早饭。
家里吃饭是不能说话的,裴明月不能理解这样的规矩,或许祖宗偏爱哑巴。
2、
吃完饭,大家各自散去。
宝珠无聊,坐在花园里晒太阳。
昨夜睡得不好。
并非因为裴仕敏的病,他虽然咳嗽几声,但无大碍。
只是宝珠心中揣着事。
她隐约知道,夫妻洞房要做一件大事,若是做不好,是不吉利的。
在此之前,她对这件事满怀着少女的羞涩与期待。
因为她将在这一夜拥有一个丈夫。
每个女人都该有的。
在宝珠的心中,丈夫是一个虚无的信仰。
她无法具体想象自己的丈夫该是什么样,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女子若没有丈夫,那便可耻又可怜。
宝珠常如此认为自己的母亲。
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虽然宝珠早已忘记父亲的样子,但她想自己应该是要站在父亲那边的。
一定是母亲哪里做得不好,才让父亲一去不复返。
她一定要比母亲好。
这是宝珠长此以往来狭窄生活中可悲的较量。
因为如果不把一切推到母亲身上,她便不得不接受父亲不爱自己的事实。
她只好如此欺骗自己。
父亲是爱自己的,他的离开是被逼无奈。
而昨夜,宝珠的丈夫裴仕敏,却没有在洞房之夜,与宝珠有夫妻之实。
宝珠慌了。
她也要沦落到母亲的境地了吗?
昨夜辗转,今天又早起,现在暖风吹着,让宝珠开始犯困,不知不觉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裴明月路过这里,看见睡着的宝珠。
她又歪着身子,领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如同这日光里还没融尽的一段残雪。
裴明月想伸手碰一碰。
而刚靠近,宝珠一下便醒了,转过头来看她,道:“呀,四姑娘?”
宝珠因为自己打盹的样子被看了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四姑娘怎么在这里?”
她抬头看见裴明月抱着一个纸盒,像是装鞋用的。
“我约了和同学练习交谊舞。”过几天她的表亲家要办生日舞会。
宝珠小声“哦”了一声,不再接话。
她多少也知道如今的流行。
少爷小姐们都不穿旗装,而是洋装西服。
大理石砌起来的宽敞舞厅里,水晶灯光和年轻人们的脚步一起跳动。
她想起今天请安时看见裴明月的脚,那是一双女子天生的脚,装在精致的女式皮鞋里,这样的脚才拥有跳舞的自由。
宝珠从五岁开始裹脚。
人们总说生孩子最疼,但宝珠想,应该比裹脚差不到哪去。她还算比较幸运,裹了没几年,打起仗来,人们忙着逃难和死亡,也没人再管女人脚上的事。所以她并不是“三寸金莲”,但因为那一段时间的裹脚,脚骨微微向内弯,总比不得天生的好。走路也走不了太快。
“听他们说,你叫宝珠?”裴明月突然问。
宝珠惊讶的看她一眼,眼睛看到她,又迅速垂了下去,只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宝珠道:“你应该叫我二嫂。”
不知是否是因为晒过太阳的缘故,裴明月觉得宝珠的脸红扑扑的,在日光下,能看见她圆润稚气的脸颊上有莹莹的绒毛。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和她的睫毛一样。极细微的,但裴明月就是察觉到了。
裴明月不以为意,继续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和裴明月一样大。
裴明月又问:“你怎么在这睡着?”
“屋子里闷,头疼。”
“没人跟着?”
宝珠无力笑笑,“四姑娘不也没人跟着。”
“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四姑娘和别的世家小姐不同。”
裴明月挑起眉头,道:“我又不是别人。”
宝珠低着眼笑意更深,她不抬头看也知道,说这句话时的裴明月一定正在阳光下。
虽然她们年龄相同,但裴明月还像个小女孩。她身上拥有17岁的傲气,或许这是所有女孩儿都应该拥有的,但宝珠已经不能了。
这时小丫头豆心跑过来,说:“二奶奶,二爷有些不好……”
宝珠被她样子弄得紧张起来,问:“怎么了?”
豆心看了眼裴明月,欲言又止,道:“总之,叫二奶奶呢,二奶奶快过去吧!”
说完,二人便急匆匆地朝房间走。
3、
宝珠随丫头走了,这下只剩裴明月。她自顾往后门去。
穿过院子,不巧听见有人说闲话。
是两个看门的小厮。
两人到墙角躲懒。一人道:“欸,刚听见二爷屋里又叫,说又发病了?”
另一人答:“嗐,二爷的病,不就那样嘛。”
“二爷这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人是家生子,名叫凡贵。他老子爹妈都是在裴公馆当差几十年的,对宅院里事熟悉些。
此时被人问,很起了积几分卖弄的心思,道:“说起来,小时候也没什么,只是身子弱些。后来十岁光景,遭了场惊吓,落下了病根。”
“什么说法?”
“外头有传痨病,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是疯病。
十岁那场惊吓之后发起病来,寻死觅活。原本就弱,一来二去,更加虚起来。倒也说不清具体算个什么。
只怪是疯了闹得吧。”
“哟,那这昨夜娶了二奶奶,能行人事?”
说起床帏之事,二人相视一笑,凡贵道:“二爷本就内里不调,这身上自然是不足的。”
“这你都清楚?可别是蒙我的。”
“何必蒙你?”
“那你上哪知道的去?”
凡贵眼睛一夹,狡黠笑道,“我爹妈在园子里做活,不比咱们在外头,什么事不知道?”
听到这里,裴明月再憋不下去,利声道:“你知道什么事?且说来我也听听!”
二人吓得一哆嗦,转头见是四小姐,立刻跪倒在地,只说自己是酒醉胡话,又说该死,只求裴明月饶命。
裴明月鼻子一哼,道:“凡贵,我知道你,你是前头赵家的。
你老子爹娘在府里如今是体面了,养出个儿子来在这里说主子的闲话。”
凡贵吓得头磕了又磕,眨眼额头见了血。
裴明月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本事,方才那神气劲儿,倒不像是说主子家事,是说自家长短呢。”
凡贵只顾着磕头,血珠子嘀哒哒垂在眼睛上,眼前的裴明月也模糊起来。
蒙上一层幽暗的血雾,不知凡贵拜的是人还是鬼。
终于听见裴明月道:"得了,我还有事,要用车呢。能劳驾您二老谁?"
二人得了话,忙说替裴明月驾车。
而凡贵刚跪着凑上去,便被裴明月一甩开,啐道:“滚!”
凡贵跌坐在地,懵懵在原地,另一小厮已经伺候裴明月去了。
这事裴明月坐上前往舞场的马车便早早忘在脑后,却没想到第二日门房传来消息:凡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