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业共济,无上恩泽,我叫萧济,已故废太子之庶妃顾氏所出,圣上亲封清河郡王,自幼居于宫中。
我从不避讳同人谈及我的父母,此事并没有令我犯难过,毕竟我对他们闻之鲜少,只知道那些冷冰冰的名号与人尽皆知的故事,倒也不知道该同别人谈及什么。
废太子定权,靖宁七年因谋反罪遭废黜,后自戕于陋室,天子敕曰: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才人顾氏,因怀妊得蒙圣恩,幽闭于东宫,待产子,殉废太子而去。
我未将故事听完时以为当时的我救了我的母亲,到后来,才知道,我是她的牵绊。那至于我的父亲呢,幼时懵懂,此刻似乎还是一无所知。
母亲姓顾,回首之顾,可我却在六叔不经意的言语间得知,她本姓陆,我还要再询问之时,六叔却回过神来,不肯再多说了。
我的父母,向来是宫中讳莫如深的话题,再加上时日久远,我无法再探询其他。
我有时发现,翁翁待六叔竟还不如待我一般亲近,有时翁翁见我,招手不让我跪,而见六叔,六叔总是一丝不苟地将规矩做全,做好,翁翁也无半分关切之语,六叔便告诉我:“陛下……甚为珍爱你爹爹,所以也格外珍爱你。”
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应答。
昭宁二年冬月,天子寿诞,这年我十七岁。十一月初二这日,本已骤雪三日,今日难得风疏雪止,满空素白,天如瓷釉,不似前些日里的阴郁。
今年圣节比往常隆重,除去寻常宴饮事宜外,翁翁还下旨让诸蕃王归京贺寿。
齐王定棠,吴王定荣,我只大致听说过他们,知道这位齐王乃是继后赵氏所出,从前最得盛宠,后获罪,降广川郡,前些年概是因为在蕃地立了些功,翁翁又复了他齐王之号。
我今日见到了这位齐王,他虽年近不惑,但相貌依旧俊秀,此刻与他的世子侍立于翁翁旁,与翁翁说着话,引得天子展颜,形容慈和。
六叔身为储副,好容易安排妥当了一干事宜,端坐于我身侧,温声说道:“阿琛,去向翁翁贺寿,祝翁翁……万寿无疆。”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本随众臣已然上过贺表,走过了这一形式,却还是听了六叔的,拢袖垂眸来到翁翁面前。
齐王的世子挡在我前头,正打量地看着我,我径直越过,先抬手作揖道:“翁翁。”
翁翁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低着头只听见他笑了几声,说道:“怎么了,阿琛,可是今日之宴过于无趣,那头你几个兄弟和几家大人的公子在作诗呢,不如去和他们一起。”
我的心里升起了些异样的感觉,不太舒服,却又无能为力,我向翁翁行拜礼,顿首,后道:“万寿之节,阿琛为翁翁贺,祝翁翁万寿无疆。”
翁翁看了我一会,展颜道:“阿琛有心了,翁翁多谢阿琛,快来翁翁身边,阿琛最近都不怎么来翁翁这儿了,今天就陪翁翁说说话吧。”
许多目光落到我身上,打量,探究,不屑,或隐含敌意,我还未回应,便听得有人先一步道:“这就是阿琛吗,说来我还是头回见这孩子,模样生的真好。”
我闭了闭眼,知那是齐王,先从容谢了天子恩典站起身来,揖手向齐王一拜:“见过齐王。”
无论国礼家礼在这个场合,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合时宜的,翁翁倒并未说什么,又将齐王世子招来,对我说道:“阿琛,来见过你堂兄。”
齐王世子年纪不大,容貌颇似其父,大约从小就被父母当做手心罢,还透着一股稚气。
我对翁翁道:“陛下,向来都是先论君臣后论亲疏。”
众人皆静默了一瞬,包括皇帝,齐王去看翁翁时翁翁别开了头,说道:“这是应当的,阿琛是郡王,渝儿该先拜过。”
我挺直了脊背,审视着神情发僵的齐王父子,天子之令,萧渝面上再如何不屑也只能照做。
这种场合下,翁翁需饮不少酒,可此时为他挡酒的人不是六叔,成了齐王,虽如此,六叔依旧在旁尽心尽力的侍候。
我趁着推杯换的间隙对六叔轻声说道:“六叔,注意身子。”
六叔不知饮了多少,听了我的话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说道:“无碍。”
他顿了一会,借着酒意说起了我的父亲:“小时候我总想尝尝酒是什么滋味的,可是我又不能喝,每每瞧着三哥左一杯右一杯的只道艳羡,等现在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六叔没了后话,原因是翁翁唤了他句六郎要招他过去。
天子薄醉,入夜渐冷,本该是宴席平淡如常的收尾,却不想不知从何而来的贼人混迹在宫人当中,正趁此时拔了利刃向上位袭来。
一时间场面乱成了一锅粥,宫人的慌乱,臣工的失措,我一时吓得愣住了,只顾着猛地拉开六叔将他推到一边。
六叔一个趔趄,惊呼道:“陛下小心!”
贼人的目标是天子,我再转头去看时,正看见齐王挡在翁翁身前,肩上挨了一刀。
控鹤制住了贼人,齐王的世子哭着护在自己父亲和祖父身边,六叔慌不择路般地要扑过去,只是方才不慎扭伤了脚,不便动弹。
我有一时的僵若木鸡,想开口唤句翁翁,却是翁翁怀中揽着昏迷的齐王,抬头看了我一眼。
是再平静不过的眼神,我的心却不住下沉。
我勉强咬牙站定,看那贼人神色不对,立时厉声喝道:“制住他,万不可让他自尽!”
不知多少人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唯独翁翁怀抱着齐王,模样焦急,不曾再看我一眼。
六叔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边,将我的头按入怀中,轻抚我的背,说道:“不怕,阿琛不怕。”
我尽力扯起了一个笑容,说道:“六叔,阿琛不怕。”
我怕,我怕的不是贼人,亦不是血腥,而是天子捉摸不透的态度,是一瞬间阴差阳错的选择,是下意识的作为不合天子的喜恶。
天子终究是上位者,在他遇险之时他平日里最宠信的太子和郡王不曾以身相护就是错,在他看来,在我的心中和储君心中,第一时间顾及的该是他的安危。
在一阵混乱之后,天子及齐王挪至了晏安宫,太医为齐王诊治,我不好插话,只得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候着,唯有六叔,方受足惊吓,此刻又跪地请罪。
“太子,宴会竟能出这么大的纰漏,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六叔连称不敢,又说道:“臣已经在让人审问了,一定将事情查清楚……”
“最好尽快给朕一个交待,否则……”
“陛下”我心中一惊,立刻看向来人,是控鹤指挥使李重夔,我只觉得他面色怪异,对天子道:“禀陛下,那人招供了。”
“嗯?”天子冷冷一瞥,李重夔面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复道:“那贼人招人是受清河郡王指使。”
“荒唐!”我瞠了瞠目,不可置信道:“我为何要指使他,简直是胡言乱语!”
天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李重夔继续说,李重夔叹息道:“郡王,臣也有此惑,数次锻炼那贼人也只咬死是太子殿下同您有了谋逆之心……”
怎会又扯到六叔身上,我乱了神志,立刻跪地俯首:“翁翁,阿琛没有,六叔也没有!”
一直跪地不发一言的储君终于艰声开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臣全凭陛下决断,然萧济自幼与陛下亲厚,陛下不信我便罢,怎能疑心于他?”
我后脊忽然一阵阵发凉,果不其然听到天子拍案怒吼:“太子,朕是不是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太子禁足东宫待审,清河郡……”
天子尚未说出对我的处置,六叔却忽然抬头,咬牙道:“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陛下还要,再使人无辜含冤吗?”
我心中一惊,听得那个再字,不可控制地一抖,连忙伸手拽住六叔衣袖。
“萧定梁,你放肆!”
我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反复顿首,在我开口之前,齐王先一步虚弱地唤道:“爹爹……爹爹,儿好疼,他们好吵,让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