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萧渝哽咽道:“翁翁,快让爹爹好好休息罢。”
我心中不住冷笑,此刻也毫不避讳地看向天子,我见他面色微微松动,只冷冷道:“萧定梁,你兄长伤重,你若有不满也给朕滚回去说,将太子押回东宫,清河郡收押控鹤。”
不过短短一句话,我便如坠冰窖,我实在想笑,面上终究是忍不住露出不屑来,我道:“臣萧济,谢陛下恩典。”
六叔神情慌张,声音竟陡然拔高了几个调:“不能!陛下,这不行,萧济蒙冤,怎能入控鹤,陛下想要做什么,让我去,求陛下放过萧济,臣可以去控鹤……”
“太子,你胆敢置喙?”
我一再示意六叔不必多言,只是今夜的他过于反常,他一向在天子面前恭敬,父亲面前小心,此刻却不顾礼仪地直视于君父,说道:“陛下是想用萧济来算计什么?就像当初用三哥来算计顾家一样么?”
“啪!”天子沉着脸一掌劈在六叔面上,面色铁青,似是怒不可遏。
我的父亲向来是宫中讳莫如深的话题,我看着天子那不知如何形容的神情,连忙膝行上前,拽住他的衣袖,乞道:“求陛下饶恕殿下。”
六叔冷笑两声,淡淡道:“陛下若是有心,无论如何不也是你我命数么,臣怎敢拂逆上意?”
“太子越发放肆,朕看着你是越发不把君父放在眼里了,李重夔,将太子押出去,重杖。”
最后两个字落下,我的心如坠谷底,张口好容易才发声:“陛下,刑不上大夫,太子殿下千金之躯,陛下若是随意折辱,那定然引来诸多非议,又何以向天下文人交代?谋反之事并无定数,殿下仍是储副,既未废黜,怎可如此?臣,求陛下,三思。”
“朕只知道你同太子感情好,竟没想到你已经可以因他忤逆君上了,萧济,平素瞧着你聪慧,不想还能说出这些话来。”
天子不容置疑地向控鹤摆摆手,萧定梁面色铁青咬着牙淡然起身,顺从地同控鹤出去了。
指甲掐着手心,我闭了闭眼,伏地道:“求陛下宽恕殿下,莫使忠臣寒心。”
“朕看清河郡脑子不太清醒,那就去外头跪着清醒清醒,顺便再帮太子计着数。”
我发觉事情已经不可逆转,我道:“那翁翁是想要打死六叔吗?”
天子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有此一言,他一愣,随即斥道:“连你也敢如此放肆,哼,真不知跟太子学了些什么。”
我道:“一切罪责,臣愿领受,只求陛下明鉴”我抬头笑道:“臣犯了忌讳,臣该死,但臣还是求陛下,还太子殿下清白。”
天子盯着我看了许久,眸光深沉,不知在看些什么,他仿佛是在看我,又仿佛不是再看我,许久才道:“带他出去,别在这搅扰齐王。”
外头不知是何时又下起的雪,迷蒙得如坠云雾,地上已积上素白,风声呼啸,夜色已至,天色阴郁得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僵着身子看着六叔缓缓除去冠带,他面色发白,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是让我不要争辩,他会为我争辩,他不希望我受到迁怒,可是同他的心思一样,我也会为他辩白。
六叔从容地伏上刑凳,我不知道他畏不畏惧,或是会不会寒心,会不会不平,又会不会难过,我撩袍跪地,积雪洇湿了膝头,满身寒意涌上,我顿首,掷地有声道:“臣求陛下明察,还储副清正。”
头触地即起,我复又拜下,高声道:“望圣天子明察始末,恩泽于储副!”
正是此时,刑杖落下,我听见六叔细碎的闷哼,我回头去看,见他面色清白,松开紧咬的牙关,带着几分怒气唤我:“萧济……”
又是一杖落下,砸碎了他余下的话,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依旧道:“臣求陛下施恩于储副,君臣不可生疑,望陛下宽宥储副!”
声音混进凛冽风声中,雪落了我满身,眼前视线几乎要被遮盖,再抬眼间我看见天子立于廊下,那位齐王的世子由下人撑着伞向我行来。
我去看天子,却只见他依旧是淡漠,难以探寻的神情,我接着道:“陛下,臣只求陛下宽宥六叔,一切罪责,臣可以应下!”
事到如今,我又如何不明白,天子想要达到的目的,我也岂能左右,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何人要陷害我都已经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天子如何想,天子又需要如何的事态,怎样的收尾。
我可以是承欢于他膝下的孙儿,金尊玉贵的郡王,也可以卑贱如蝼蚁。
“咳咳……萧济,不可胡言!”趁着落杖间隙,六叔好容易提起了力气哑声对我说道。
我不忍回头,一直看着立于阶上的天子,萧渝到我身边时也未曾偏首。
不过片刻,我已被冻得微微颤抖,身体僵硬。
萧渝睨了我一眼,慢条斯理说道:“清河郡,翁翁说让你好生思过,你若有冤,等来日审理之时再说,若再不遵圣意,便也与太子同罪。”
我冷笑道:“何罪?忤逆?那我已然忤逆了,陛下就算打死我也是该的。谋反么?殿下本就无罪,何谈同罪?萧渝,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圣明,怎会无端定罪于储君?究竟是你假传圣意还是你在背后诽谤储君?本王倒要去问问各御史,这又是怎么论罪!”
我依旧没有收声,我注视着天子,知他是听见了的,忽觉得喉头发苦。
萧渝即刻去看天子,见天子已挪了目光,面色不由涨红,怒道:“你胡说!”
“大胆,不过是藩王之子,尚未册立,又无名号,谁许你这般同本郡王说话的,当真不分尊卑,鲁莽少教!”
“朕看清河郡还是不清醒,那就接着跪着罢,渝儿,过来,回去侍奉你爹爹罢。”
皇帝进了殿,杖子依旧未停,已过了二十之数,六叔从最初的忍耐噤声到如今似已无力出声。
我哑着嗓子接着道:“求陛下宽宥殿下!臣可以替殿下受杖!”
萧渝得了令,霎时缓了面色,看了我一眼,轻哼道:“不过是庶人和一个婢子生的庶子,往后怕还不如我这个藩镇之子。”
我死死咬着牙,闭上了眼,杖子已过三十,再睁开眼时,眼上一片湿润,大约是飘雪化去,沾湿了眼睑,只是眼睛酸胀得厉害。
天子所谋,我已是局中棋,无法脱身,也不能脱身,我管不得许多,艰难撑地起身,拦停了杖子,不敢去看六叔伤况,我对着李重夔恳求道:“殿帅,太子殿下受不住了。”
李重夔神情微动,让人停了手,向我一拜:“殿下已昏迷,臣去报陛下。”
我亦回拜:“多谢殿帅回护。”
我木然地伏在六叔耳边,颤声道:“没事了,六叔。”
萧定梁缓缓道:“阿琛……护好自己,不可……再鲁莽了,是我连累你,陛下想要……齐王留京,想用他了制衡我,打压我,你一向和我亲近……”
“六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六叔让人抬回了东宫,我好似松了口气,没有掸去身上的雪,依旧端正跪在殿前。
如今有如困兽之局,虚幻飘渺,我竟是势单力薄,无一人可依赖。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若他们还在,又会是怎样呢,我大约也能有一份最纯粹的温情罢。
我想要他们护佑,可是又怎能求得呢。
我冷的早没了知觉,神思也开始混沌,恍惚间看见天子过来,他问我道:“你若想明白了,就先回去待罪。”
我一字一顿,咬牙说道:“臣求陛下……明鉴。”
天子依旧看着我,忽然笑了一声:“阿琛啊……哼,果然和你那对父母一个德行。”
我一愣,却也无力思考,就听他道:“李重夔,送清河郡王回去,备下热汤,莫让他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