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陪他在禁所内的第四日,秋日亦有余热,白日里没有找到这屋里的蟋蟀,夜晚太子殿下又叫蟋蟀闹的不能安眠,耳边十分聒噪他便汲鞋下床,蹲在墙角扒弄着石缝中的杂草。
我点起了灯,看了看外头天色,说道:“殿下要让他们来弄么?”
他指上捻下一丝杂草,朝她笑了笑:“不必,劳你去让他们给我备些水来,热水,我要沐浴。”
我眉头一挑,随即轻笑出声:“殿下还真会折腾人,不晓得吴寺卿又会怎么埋怨了。”
他轻哼道:“我是君他是臣,他要埋怨……也只会对着你,你不理就是,若是聒噪了你就让他来同本宫论,晾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你一个弱女,只管传令和侍奉本宫,一应事不要插手,叫他们弄就是了。”
“殿下心中有怨,妾知道的,只是不知妾会不会叫那吴大人骂出来。”
定权轻哼了一声,软下声道:“也不是有心的,实在是已经好几日没有沐浴了。”
我失笑道:“妾知道。”
禁所内的夜晚颇有些清冷的意味,我为他沐浴,栉发,为他吟诵了许久的香草美人,他忽然笑着对我道:“瑟瑟,你的心是在哪儿?”
我没有应答,为他理好了最后一根发丝,对他道:“殿下,该歇了。”
他摇了摇,道:“陪我去外头待一会吧。”
不至夜半,我为他披上衣物,随着他到了外头的庭院,此刻这里已无人把守了,也无人待命,我们席地而坐,我靠在树上,他枕在我肩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堆物什上,我笑笑道:“殿下别看了,明日再继续就是了。”
今日里他颇有兴致的说要带我去捕鸟,结果可想而知,我不是嘉义伯,他也不是,鸟雀四散,飞入天际,直至如水墨点湮入池水般消失不见。
他兴致缺缺,我没忍住笑意。
他忽然盯着我看了一会,问道:“女不修颜色,是为无与士耽吗?”
我听出来他的话语,有些恼怒,说道:“既在囹圄,何来的……”士字还未出口,他便道:“本宫不是么?”
我面颊发烫,又辩驳道:“妾可不是殿下,要是如同殿下一般折腾,还不知道吴寺卿要将妾刮了几次。”
他道:“真是一张利嘴,竟指摘起本宫来了。”
定权抬头望向空中,黑沉的天际挂着皎白缺月,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我没有开口,他终于说道:“逢恩爱香,平日里也要将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
实在不敢评价皇太子殿下的描述,我低头笑了两声,他又接着道:“我会调香,但我不会制茶……”
虽不知仙道与茶道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但我还是想对他说,茶道习之不易,不必过于在意。他却先一步说道:“陛下说我是储君,是以我只有份内之事,份内之责,他们都与我疏离,又或敬畏,亦或不满,那时我还有母亲,有老师,有逢恩……瑟瑟,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
我没有应答,他也不必我的回应,他道:“我说这些你会感到奇怪吧,那我讲给你听。”
顾皇后还没有去世时,定权尚有几分稚气,脾气虽也不是很好,但多少有几分温和沉静,不像如今这般阴晴不定。
至于他年纪再小些的时候,安静却又善言,坚强却又脆弱,知礼却又狂妄,如此矛盾,也如此符合他。
那是他十二岁时,上午得了老师的指点,重新临了许久的字,又从老师处讨那些甜食来,虽挨了几戒尺,但心中到底是喜悦的。
晚间照例去昏定,带上了被老师夸了不错的字以供天子查阅。
母亲亦是精通出道,也得了她的认可,想来爹爹也会欢喜的,定权敛着神色,正瞧见从屋中出来的陈谨,遂道:“陈翁何去?”
陈锦拜禀:“回殿下,陛下留了大王用膳,小人去为陛下准备,殿下稍待,小人命人去通传。”
殿中传出皇帝的笑声,定权听见他对萧定棠说了什么,但听不真切,他只道:“多谢陈翁。”
大哥确实比他会让父亲开怀,他本没想着会碰上,既如此,无可避免,也无从避免。
大哥正奉了新制好的茶给爹爹,分明刚刚还是开怀,如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了,萧定权将礼做完,天子淡淡道:“坐罢,你大哥煮的茶,来尝尝。”
“不必了”定权脱口而出,天子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萧定棠说道:“爹爹,三郎不愿喝臣的茶就罢了,爹爹不必动怒。”
定权虽觉自己失言,但也不愿找补,僵着脸道:“臣只是胃中不适,不便饮茶而已。”
天子倒未再说什么,随便说了几句,又问起他的课业,定权一扫之前的阴霾,挂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将自己今日写的字呈上,说道:“老师和嬢嬢已经看过了,爹爹再指点一下臣罢。”
皇帝略沉吟了会,让人拿来了笔,圈点起来,定权也在他接连的批阅之下渐渐淡了笑意。
没有夸赞,也没有什么多余神奇,就好似例行公事一般对他道:“这几个字写的不好,再写一遍。”
定权也恭恭敬敬地应下来,皇帝忽然问了句:“可是还没用膳?留下同朕一起吧。”
定权紧绷的脸面色更差了些,他向天子拜谢,不知自己是怎样忍住没有拒绝的,他虽喜欢同爹爹在一处,但大哥若在,自己一向心中是不舒服的。
陈谨正布菜时,萧定楷也到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弟弟乖巧又俏皮,定权并不讨厌他,二人还能闲谈几句。
正是鲋鱼肥美的季节,定权几乎没用什么,他的余光能看见大哥为父亲布膳,父亲也笑着让大哥多吃一些。
日已至暮,屋中显出几分昏暗来,这个天色里即便是燃了灯定权也觉得依旧暗沉遍布,无甚用处,他坐在那处阴影里,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只吞入口中几块藕片,凉意仿佛贯穿肺腑。
他已想好了,一会还要去嬢嬢那里讨些糕饼。
他的故事就讲到了这里,他戛然而止,我问道:“殿下还没讲完呢。”
他轻轻笑了,就如同幼时的自己轻松自在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悦,他面色又慢慢地暗沉下去,就如同幼时那个还不如日暮般带有光芒的自己。
他道:“只记得没吃饱,后来发生了一些琐事,时日已久,想不起来是怎的了,我同他们闹的有些不快,就在从晏安宫出来的那条路那里,你大概知道的……”他顿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说道:“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五弟额角有条疤”他满不在乎地闭上眼,道:“记不清为什么了,我不小心将他从阶上推了下去,磕伤了,那时就留下了,陛下罚我在丹墀前跪了许久,久到我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
五大王额角的疤我确是见过的,很淡,几乎叫人发现不了。我柔声问道:“那后来呢。”
他睁开眼,忽然对我笑道:“还有什么后来,自然是被陛下教训了一通,听了许多道理,你还妄想本宫将这些也说给你听不成?”
我不由失笑,说道:“妾可没有求殿下说,是殿下自己要说的。”
秋风拂面,也灌了满袖满襟,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突然环住了我,说道:“回屋罢。 ”
我们又回到了那间他难以安睡的陋室,一同等待迎接后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