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的小小年纪就净想情爱。”谢虞大步流星至我房内。
“阿兄问的好,我八岁便来阿兄府上,今年已十四岁零三个月,长兄如父,阿兄可曾教导过我?为我请过夫子?我粗鄙不堪,目不识丁,自然只晓得一些情情爱爱。”我冷笑一声。
“你八岁那年,大昭尚未安定,我能护你和皇位上那个周全已是不错,你九岁那年,我也曾给你物色过夫子,可是皇城处处是靖王余孽,我不放心除我以外的人日日与你这稚子相伴,怕你…长歪了,我总想着等我得空了教导你,你倒好,自己翻了墙过去,我以为你是找夫子,没想到你给自己觅了个夫君。”
“那阿兄就快快让我嫁过去吧,我无一日不想离开这谢府牢笼。”我恨这样的囚禁,但对着谢虞我终极是底气不足,只能一边放狠话,一边扭过头去。
“我会让宇文厌离回西域”。
谢虞放下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这里如重千钧。
我自是敬重谢虞的,他这个人吧,骨子里生来就有种清廉端正的正直感,像雪山之巅不含污渍和瑕疵的雪莲,他亦容不得自己的人生和名声有哪怕一丝丝的污点。
先帝先后在时,靖王拥兵自重,谢虞父家有军队,母家富可敌国,与皇室、靖王可三足鼎立,但谢家世代为相,满门忠烈,谢虞的父亲便是为皇室战死,母亲在他父亲去后不久,就也去了。
当时他面对的,是父族那边躁动不安的谢家军,母家那边虎视眈眈的族人。
他十四岁从军,将我救下时他已二十四了。如今我十四,他已过三十,依旧容貌无双。
我感激他,但我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囚住我。
我常常背地里骂他是小人,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我的哥哥。
我想人与人之间,定然不是除了爱就只能是恨。
宇文厌离走就走吧,回西域也好。
只是如今我逃跑失败,又挨了谢虞一顿板子。此时来到后院,再也听不见少年清朗的读书声,也闻不到那些西域点心的香味,我这心里很是落寞。
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被哥哥烧完了,哥哥有朝堂,有天下,我只有这四四方方的院子。一个不属于我和哥哥的院子。
人们常说,公主享万人供养,所以无论是和亲嫁给六旬藩王,又或是失节自刎,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我本是个亡国公主,是哥哥救了我的国,救了我和我的亲生兄弟,又将我留在身边,我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不可以不知足。
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怀瑾:相爷,你上次送给她的兔子……全死了。
谢虞不说话。
怀瑾:好像是小姐自己喂了兔子很多水……
谢虞还是不语。
怀瑾:她不记得了,公子对她的好,送她的活物全都死了……
谢虞:“怀瑾。”
怀瑾:“……”。
宇文厌离走了三月余,怀瑾常会来陪我看书。许是和谢虞待久了,怀瑾虽然貌美,但性格却比寻常女子沉闷许多。但教我念书的时候依旧一丝不苟,我露出文盲风采时,她就会面露难色。
这天怀瑾带来一个好消息:“相爷说了,若能默出十句圣人云,以后小姐就能出府了。但我会陪在小姐左右。”
宇文厌离曾用灯罩罩住一只知了,我和他看着那知了扑腾。
宇文厌离:“就算我把灯罩拿走,它也不懂怎么离不开它站在扑腾的方寸之地了。”
果然,灯罩拿走以后,那只知了仍在原地扑腾了许久。
不知怎地,我有点想宇文厌离,但我也想陪在哥哥身边。
许是读多了圣贤书,我也渐渐成了优柔寡断愚忠愚孝之人。
我甚至会自作多情地觉得,谢虞在外,前是狼,后是虎。
我是他唯一的,家人。
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待我,但我因这救命之恩,我定然不能负他。
我这样想写,竟然不知不觉默完了谢虞交给我的任务。我本想过几天再出门,长期待在黑暗里的人是畏光的。
我姜殊,平生最恨一个怕字。
惊觉自己已经怕了出门,我愈加觉得择日不如撞日,我不妨今日就出门去看看,看看谢虞这几年帮那不成器的容与将这天下变成了怎样的光景?
怀瑾将我乔装一番,我对镜一看,我已十五了,虽个头矮了一些,但也活脱脱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三月,春光正好,桃花独占芳菲。正午,城内家家户户做饭,有饭菜的香气。东城西城各有市集,我还看到不少异域吃食。
我幼时不曾出宫,不知道那时皇城是怎样的光景,但现在的皇城看起来是极好的,人人都安居乐业,有生意可做,有钱可赚。
我一手拿着西域的馕一手拿着西域的奶茶,想着宇文厌离现在又在吃什么呢。
一阵吵闹的拳脚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几个大汉围着一个黄衣少年痛殴。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天子脚下竟围殴斗狠”。我惊呼出声就已经后悔了,心虚的看了怀瑾一眼。
一个彪形大汉转过来道:“他欠我钱,怎么你替他还?”
趁我们说话的功夫,那黄衣服的男子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白净的脸上全是被人殴过的伤痕。
旁边还有许多人围观,我被架在台上,硬着头皮问了句:“他欠你多少钱。”
大汉打量了我一眼,估计是看我穿的过于素净,对我扬起下巴道:“一万两”。
我第一次出门,对银子没有概念,只能对怀瑾投去求助的眼神。
怀瑾边掏荷包边说:“公子若喜欢,倒可以买回去给公子当个小厮。”
那黄衣少年歪嘴一笑:“多谢恩公,在家家中尚有老母需要照顾,恕在下不能卖身为奴。”
那大汉见到手的银子要飞了,又踢了他几脚骂道:你以为你还是陆公子吗,没用的东西,今天我就打死你。
我不忍心,跑过去拉起他:别打了别打了,这银子就当我借给你的便是。
他抬眼看我,眼睛乌黑发亮,像一只品相绝佳的……小狗。
怀瑾给那些大汉们交了银子,拿回了借条。
借条上借款人的名字是:陆慎。
少年低着头,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两个字,不好意思道:“家父已经过世了……,我叫陆韧,家住乌衣巷,门口有颗桃花树,今日承公子大恩。钱……我会还的!”
“不用再说了,你这一身伤,快去医馆看看吧!”我趁机又给他塞了些银子。
茶馆里飘出盲女弹的江南小调,如砌如琢。
“上来。”
是谢虞。
谢虞总给人压迫感,此刻我已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可知一万两银票,是这盲女弹一辈子也挣不来的”。
“你可知那姓陆的是好是坏?”
“你可知,随意给人恩泽,是大忌。”
刚刚那一万两,想必我花的是谢虞的钱,不知怎的,我虽恨他关我,但我行事时总是把他当做我的底气,当作我最大的那座靠山。
我虽不知一万两能买多少良田马匹,但我知道我背后是他,便只逞一时意气。
此刻他句句问到了我的命门,我羞愧的垂下头。
若此刻茶楼还有别的客人,定能看到一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垂头丧气的耷拉着,对面一个白衣贵人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看似慵懒随性,却又有睥睨天下之势。
“小殊,你是看他生的好看?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妹妹竟喜欢这般庸常的公子。”
“庸常怎么了,庸常的人像一盏盏灯火,有温度,不像哥哥,哥哥就算是再亮的星星,我也只能看,不能摸。”
话音刚落,谢虞拿着我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
我惊呆了,身后的怀瑾也惊呆了,哥哥身后的良珏也惊呆了。
只有哥哥,微微一笑,淡若清风。
“能摸到吧,星星。”
“我给你讲个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吧”
“陆家和我母家虞家,曾经都富可敌国。我母家的经商之道在于精,陆家的经商之道在于仁德。陆老爷也曾是乞儿,兜兜转转历经千辛万苦才富甲一方,所以他不曾忘记他做乞丐时,别人给他的一碗粥……哪怕那碗粥是……馊的。”
“靖王起兵谋反时,到处都是灾民,饿殍满地。大部分商户收拾好细软金银,出去避难,又或是买通了军队,只为求得一份庇护。”
“只有陆家,把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投入到了……施粥。”
“第一天,人人都夸陆老爷是神仙下凡。
第七天,为了防止有不缺粮食的人冒领白粥,陆老爷在白粥里掺了沙子。这时候开始有了一些闲言碎语。
第十四日,战火蔓延至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有了瘟疫,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竟然开始有人抢、砸陆氏的商铺,因为陆老爷一直忙碌于布施白粥,根本没有雇佣打手、军队。
所以当难民开始像饿狼一些瓜分陆家的时候,陆家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
这时候不论是靖王的军队,还是我的军队,又或是我母家的虞氏,都有浑水摸鱼瓜分陆家的人……”
“哥哥几年未曾与我说过这么多话,为什么说话竟是这样的故事……”
“因为我要你,接近陆韧,”谢虞已经起身站到了窗前。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乌衣巷里一颗开得正好的桃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