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1998年春,清明,大雨。
“景初哥,再拿一把伞吧”。
说话的是江与梦,话中的人是温景初。
来到温家有三年了,温父温母忙于生意,平时多数是温景初陪她来烈士陵园看父亲,每年的今天,都是小雨。
“拿了。”
高个和矮个一起打伞,矮个总是淋雨的那个。本来男孩子的个子就会更高,温景初又长了江与梦三岁,江与梦最讨厌的就是和温景初一起打伞。
打出租车可以从城里直接到陵园门口,三十分钟车程过后,雨还是没停,甚至隐隐有更大的趋势。
温景初先下车将伞撑开抵在车门口,接江与梦出来。
“景初哥,我想和父亲单独说说话。”江与梦抬眼看向陵园里面,又转头说。
以前多数也是这样,江与梦性格内敛,从不外露自己。每次陪她来,都是在接待室等她,给她和父亲留下一点难得的说话空间。
“好,小梦注意安全,有事打哥的电话。”
温景初摸了摸江与梦的头,笑眯眯的目送江与梦进去,自己走向大门口旁的接待室。
今年和往年有些不一样,江与梦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要报志愿。
温父温母怕江与梦不太了解报考事宜和各个大学的情况,于是让自己的儿子帮她参谋。
从陵园门口走到江父墓碑面前大概五六分钟,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大,雨水打在地上,崩花了江与梦的裤腿。
江与梦撑着伞走到父亲面前,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这张照片估计是更年轻的时候拍的,头戴警帽眼睛炯炯有神,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江与梦喜欢看这张照片,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年轻时什么样,甚至父亲很少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她把伞收了起来,和父亲一起淋雨。
“爸爸,我来看您了。今天和我一起来的,是温家的儿子。今年清明只有我们俩,没有其他人。”
“快高考了,我计划报警校,您上的那所。”
“我知道您不想让我走这条路,温叔和芳姨也这样说。但是我报您母校,您可不能生气,一定要原谅我,我只是做了和您一样的选择。”
“我是个不孝女,不常来看看您,怕是会忘记您长什么样。”
陵园门口旁接待室里,有个值班的警员。警员老李看到有出租车来,还略有好奇。
这里的烈士陵园位置比较偏,而且要有手续批准才可以进园内,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来。
老李透过被大雨打花的窗子看到雨中撑着黑伞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又看看进门的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顿感熟悉,想起来了他们是谁。
“小温同志,又和妹妹一起来看她家人了呀,”老李当了几十年的警察,调到这儿值班养老后过于清闲,尤其喜欢和人聊天,“今天这雨可真不小乎。”
温景初收起自己的那把藏青色的伞立在门外边,回着话:“是啊李伯伯,我们又来了,伞放门口了哈。”
老李一边招呼温景初到窗边的桌子这边坐,一边问温父温母最近怎么样。
温景初一一答过,在窗边坐下。
桌案上两杯热茶,窗子外几百米处有个淋雨的女孩。
“李伯伯,大概往后小半年里我们就不来了,小梦快要高考了,没时间。”
老李哦哦了两声,表示明白。
诶这孩子,怎么把伞放下了,这要是淋雨感冒了可怎么整。”老李和温景初两个人对坐在桌案两侧,看着江与梦站在大雨里直挺挺的背影,聊着天。
“小梦做事向来有分寸,您老别担心啦。”温景初回道。
老李是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就要退休,时常风湿发作,深深明白身体上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折磨人的感觉。
“小梦这孩子真苦啊,从小没妈,住寄宿学校,小江也没陪她长大,就将自己的生命上交给国家了。”
老李难得有人唠唠嗑,又十分欣赏这两个后生,便打开了话匣子念叨。
他念叨,温景初在旁边听。
视线里,江与梦浑身湿透,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仰视着自己的父亲,继续和他聊天。时不时抹抹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雨水浑浊掉进了眼睛里难受,还是哭了。
在温景初的印象里,江与梦从未在外人面前哭过,她是一个很开朗很招人喜欢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都发自内心的喜欢她。
“李伯伯,小梦从不觉得自己苦。”
老李一把年纪也是鼻子酸了又酸:“唉,我心疼啊,小江是我最出色最得意的徒弟,而我却没照顾好他的女儿。”
听到这里,温景初略感诧异。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江父和老李还有这层关系。难怪每次来,老李都会问他家父家母如何,恐怕他们也是旧识。
江父死因他能猜个七七八八,但也只是猜测,周围的人对这件事一直避而不谈。
要么出于保密,要么出于故人已逝谈多了伤感。
温景初父亲和江父在警校时是室友,毕业后没过几年温父就因伤调离,江父仍然坚持在一线工作。后来中间好些年两人失去了联系,等到温父通过关系再打探到江父的消息时,收到的就是他因公殉职的死讯。
当天夜里,他们一家三口就坐车去了江与梦所在的城市,正好赶上江与梦初中毕业的假期,干脆就接了她来这边读高中。
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告别警员老李后,温景初又撑起自己那把藏蓝色的伞向江父的墓碑走去。
他将伞撑在江与梦头上,有伞约等于没有。
江与梦浑身被雨水浇透,坐在地上腿贴着地面,冰冰凉的有一点抽筋,一时站不起来。
温景初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江与梦身上,将她遮的严严实实,伸手拉她起来。
江与梦搭着温景初的手缓慢站起身说:“景初哥,你也让雨淋湿了。”
江与梦很高,一米七五的个子。温景初更高,近一米九。一把伞本有点不够打,但两个人都不怕被雨淋湿。
温景初向江父深鞠一躬。
“江叔,我代家父家母来看您。”
江与梦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水淋淋的头发,对温景初说,“走吧,景初哥。”
“嗯。”
老李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好像是回忆到一些年轻时候的事情,略显惆怅,目送他们出了陵园大门。
两人站在门外一齐冲着整个陵园深鞠一躬后,转身离开。
警员老李心里更难受了,现在的孩子们啊,从小就立势。哎,小江当时也是。
陵园附近不好打车回家,只能叫一台车来接,两人衣服湿透,江与梦身上还沾了泥,只能给司机出清理费。
刚到家两人就先钻进各自房间把脏衣服换下扔进洗衣机清洗。
倒霉孩子,自己坐地上不爱干净,辛苦洗衣机。
今天公休,不管大学还是高中都放假,兄妹二人可以一起在家吃晚餐。
江与梦洗完澡后一身清爽,精神无比放松,坐在客厅吃冻葡萄看书。
温景初见她状态还不错,扯着围裙围在腰上。“排骨炖玉米,爆炒玉米粒,玉米汤,”江与梦余光看到他走进厨房,赶紧大声报菜名。
一连串的玉米玉米,温景初无奈道“知道了,多放辣不要蒜,是不是?”
江与梦背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那边温景初传来的声音,狂点头:“对对对!”。
近期,温景初隐隐感觉着江与梦有点不对劲,今天在陵园尤其不对劲。
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和江与梦聊聊,只能在饭桌上试探一下。
“小梦,你有心属的学校吗,哥帮你看看。”
江与梦用勺把汤倒在饭里,头不抬眼不睁的闷头干饭,回复他:“食不言寝不语。”
听到这话,温景初眉头微挑,用筷尾敲了一下江与梦脑袋,笑骂道:“小丫头。”
这三年江与梦从来没说话想去哪所学校读什么专业,但是温景初和温父温母都在担心,担心她报警校,担心她走她父亲那条路。
温景初看江与梦碗里的汤很快见底,顺手拿起来盛满,手指指节有力,又直又长。
“明晚老温他们回来,咱一家人吃个饭,然后哥再送你去学校。”
温家温父温母忙于生意,常外出出差不在家里。温景初在本地上大学,读法医专业,除了每周末和节假日平时也没时间回家。
原本江与梦来到这边上高中,温父不想让她在学校住宿的。她从小到大都是寄宿,恐怕没怎么体验过家里的温暖。
可是家里这仨人的时间对不上,江与梦也不想给温家添麻烦,主动提出去读寄宿学校,每周末回家。
所以基本每周末温父温母都会尽量回来和孩子们一起吃顿饭。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两人也越来越忙碌。
江与梦高一那年,每周末都能吃个团圆饭,像家宴一样。高三这年,却是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吃上一顿了。
但即使如此,温景初也会在上学日去江与梦学校看看她。小姑娘一个人在学校读书,总是不能让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