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少年之志

    “你们是怎么跟她说的?”季悯德问。

    谨杰答:“不死之魔将被持剑之人打败,她将是这场战争的终结。”

    季悯德道:“是了,这也是我们对外公布的说法,但这并非真正的预言。”

    “真正的预言是什么?”

    一片各异的沉默中,姜锋开口:“不死之魔将被持剑之人打败,她会是战争的结束,也是开始。”

    又是一片沉默。

    半晌,冰歌问:“所以,那个叶秋最后说的没错?万箫确实会复活?”

    “恐怕确实如此。”季悯德说。

    “那母亲的死又算什么?”

    “冰歌。”谨杰轻声道。

    季悯德抬手制止了她。

    “孩子,你的母亲挽救了无数条无辜的生命。她为巧国带来了宝贵的和平。没有她,没有这些前仆后继的人,就没有现在的生活啊。”

    一条命……竟然只能换暂时的封印吗?

    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冰歌的心脏。最后,她只是问:“那么持剑之人又是代指的什么?总不会是每个能拔出女娲石剑的人吧?”

    “自然不是。”季悯德说,“特殊的永远不是器物,而是人的举动。女娲石剑之所以现在被称为圣剑,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发掘了它、铸造了它,最后又用生命浇灌了它的人。也就是你的母亲。

    “它的确是个非常模糊的指代,但这正是预言的特点。

    “旧一代点亮预言的人已经熄灭,现在,我们需要新一代的力量。锦川城初学就是为此诞生。”

    “那是个培养战士的地方吗?”

    “我们还没沦落到培养战场童工的份上。”池介说。

    悯德道:“只是将一些有可能应誓的孩子聚集到那里罢了。当然,还有正常抽签到那的,比如你的朋友,宋瑶。

    “当然,那里确实有更多实用的课程,一些非常老道的教师,更多供学生使用的器材,还有更充足的实践场地。

    “最重要的,那里有所有其它初学都不能比的安防。你们现在已经被一群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即使你不惧怕,也要考虑考虑你的朋友们。”

    “这不对。”冰歌说,“既然您是想调走我们几个,为什么就问我一个人呢?”

    悯德愣了一瞬,笑道:“是我傲慢了,多亏你提醒了我。”随后五指轻拂,一张信纸和竹笔凭空出现,书写完毕后,将自己折成一只纸鹤,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个身,飞走了。

    “锦川城初学的情况都在这张纸上了,你的朋友们在上面写下回复,我们就会知道。”

    “我想我们不用等了。”冰歌笑道,“我和朋友们都不会想转走的。”

    “哦?”悯德挑眉。

    这时,池介侧过头,似乎正有人跟她说着什么。她起身颔首:“各位,我先走一步。”

    虚影消失了。

    悯德转回头去,笑道:“看来军部是发现了一些马脚了。”她示意冰歌继续。

    冰歌道:“如果麻烦是跟着我走的,那转到哪去似乎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她们已经盯上了学校,那转走就是逃兵。而且,她们对无关之人似乎更加残忍,我们走了,其她人怎么办?”

    “我们当然会派人暗中保护学校。”悯德温和地说。

    “那就更没有必要走了。”冰歌说。

    悯德道:“你可以只把它当成一个去更好的地方学习的机会。你的一位朋友非常好学,不是吗?”

    “是的。”冰歌笑道,“她不仅好学,还很聪明。我想到的这些,她都能想到,而且一定会告诉朋友们。”她又说,“况且,各州府之间的基础教育,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不觉得留下来就会限制什么。”

    谨杰欣慰地笑了。

    邱茗也笑,只是忍不住一声轻咳。这一咳像触发了什么开关,她猛然浑身颤抖。

    冰歌冲上前。

    “您怎么了!”

    茗姨一时不能说话,只是战栗。她弓着身体,低垂着头,慢慢地伸手,制止了大家的探看。

    “我得先带阿茗回去了。”谨杰满面焦色,抱起爱人,跨上一把弯刀穿窗飞去。

    强烈的不安令冰歌手脚发麻,但季前辈的话打断了她乱纷纷的想法。

    “冰歌,你还有什么疑惑没问吧?我知无不言。”

    女孩勉力定下神来,道:“您说得不错,我的确还有两个问题。”

    季前辈示意她继续。

    “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发现体术老师在药园木屋和一个神秘人说话,而且里面有哀嚎声。但是当我写信问杰姑和茗姨,她们严守规定,只告诉我他是无辜的。”

    姜锋冷哼一声。

    季前辈见惯了风浪地说:“这个嘛,就是年轻人的一点小秘密了。我只能告诉你,他们确实是无辜的。那个‘神秘人’,其实是贺知蝉的长男,在八月份的时候和家里决裂,离家出走了。后来改名换姓去到你们学校工作,看来,他也在学校里找到了自己的恋情。”

    冰歌一时失语。

    消化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我的信使的。”

    “啊,我有幸见过它。是一只很出色的鸟儿。”

    “您见过它?”

    “是啊,它当时正把信纸砸到你杰姑脸上。”季悯德笑道,“那是只并不平凡的鸟,有着‘看见’的能力,和你的夙前辈有些像。当然,一只鸟能看见的东西非常的模糊,远没有空明那么强悍。”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时,白光一闪,纸鹤出现,在三人面前缓缓展开。

    只见信纸上,季前辈的说明之下,写着硕大的“不同意!”三个字。

    “真是心有灵犀的情谊啊。”悯德叹道:“看来我们这些家伙真是老啦。既然你们都已经决定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给我写信。你的鸟儿认得我。”

    说完,她也穿墙离开。

    姜锋带冰歌回到伙伴们的病房。一番交流后,冰歌和大家告别,随姜姨回到桃花坞。

    进了门,姜锋握住随身的刀柄,将长刀变成一把黑沉的戒尺。

    冰歌并不十分意外,虽然姜姨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她一句,但她知道,她一开始就生气了。

    紧握着戒尺,姜锋盯着冰歌看了半天。最终,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松开戒尺,抱住冰歌。

    冰歌在她怀里依偎了一会儿,而后挣脱出来,抬头道:“请您、像对待一个战士那样训练我吧!”

    “战士?”姜锋重复着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什么叫战争吗?”

    “还不是很清楚。”冰歌说,“所以才需要您教导我。”

    姜姨的眉眼又像在永劫窟从天而降时那样冰冷了。

    “你还不够格。”她说,“等你明白了一点战争的意义,再来找我吧。”

    冰歌愣在原地,突然有一种没来由的难过。

    这天夜晚,姜姨再一次来到冰歌的房间。坐在床边,轻唤她的名字。

    冰歌翻过身来,只把眼睛露在外面看着姜姨。

    姜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抱歉,我今天下午的话说得重了些。”

    冰歌摇摇头。

    “虽然阿茗和谨杰不愿意我告诉你,但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情。”

    “是什么呢?”

    “阿茗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

    冰歌在被子里点头。

    “但是,她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好,你知道吗?”

    “……是因为战争?”

    姜锋点头:“正是。”

    “阿茗曾经也是个战士。在一次行动中,她被敌人俘虏,在敌军的大牢里待了七天……后来,她也一直活跃在后方战场上,只是从此落下了病根。

    “你的护身符断裂的时候,很痛吧?”

    “有一点痛。”

    “疼痛的不只有你。”姜锋轻柔地说。

    冰歌猛地坐起来。

    姜锋伸手安抚地把她按回床上。

    “法术的伤害对她的身体会起一些连锁反应,就连最好的医生都对此束手无策。”

    她叹息一声:“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你。阿茗她们也不会愿意这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战争不是儿戏,它伴随着沉痛的代价。”

    冰歌低着头。

    “我们这七个人,如今只剩下四个。而这还算幸运的,更多的是家破人亡,十不存一。这样的环境下,凭一时的义气,又能走多远呢?

    “每一个留在战场上的人,都不是为了战争而战的。等你想明白自己要为了什么而战时,再来找我说训练的事吧。”

    冰歌抬起头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姜锋微笑道:“当然,练武还是要继续的。还有,别总是您来您去的了。”

    冰歌探身抱住了她。

    两天后,学校正常开学。

    每一个同学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件事,冰歌几个更是成为了焦点。

    潇然一遍一遍地和大家讲述她们精彩的变形术,不少人向宋瑶询问狂笑咒和单脚跳咒的施法,好学者们很快开始实验,弄得走廊上一片混乱。但就连新老师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是的,新老师如常回到了课堂,虽然仍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给班上每个人都发了小零食,冰歌五人的分量尤其多。五个孩子过去和她道歉,她摆摆手,给每人又塞了手掌那么大块的冰淇淋糖,随后又警告她们下不为例,可不许再这么鲁莽了。

    符咒课老师试图让潇然当自己的课代表,吓得潇然连连拒绝,从此再不敢说成功施变形术的事。就连崔华明灿也没那么讨厌了,她得知了一切,游离在欢笑之外,倒是显得稳重很多。

    中午的时候,五个孩子更是见到了一早就想见的人。

    “明明姐!”

    孩子们欢笑着扑到特意赶来她们教室的园丁身上,园丁一把将她们抱得离地,包括神交已久的宋瑶。

    她们再次在明明姐的木屋外架起火锅,放了一堆好吃的进去,园丁还在锅底倒了点她的陈年佳酿。

    之前在地下城见过的女人长胖了些,安静地在旁边看着她们。

    火锅咕嘟咕嘟的热气中,她们都等着明明姐开口。

    赫尔森·明明下定了决心,开始讲述:“你们身边这位,是我的亲妹妹。别看她现在这么虚弱,她其实是我们家,不、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军人,还加入了当时最好的部队。但是苍天无眼,让她得了这种折磨人的病……

    “而我,又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好在季老照顾,给了我这份工作,又允许我拿公家的地种草药卖钱。就这么每个月去侏儒那换药材,也支撑到了现在。为了保护她,我把她藏在罐子里,那有一个专门为她造的房间。虽然偶有一些声响,但那些好奇的学生也都被我吓跑了。也就你们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孩子们抿嘴一笑。

    园丁继续说:“就在九月份,那个遭杀的死崽子叶秋买光了所有我需要的药材,据武卫调查,她根本没用,把它们都烧了!就为了耍弄咱们。”她咬牙切齿,“阿朗的病,差点进一步恶化。”

    孩子们都宽慰地拍她的后背和手臂,潇然够不到,就闷头给她夹肉。

    园丁笑着挥了挥手:“甭担心,这不是到最后没事吗。也是多亏了那个跟我有点重名的小孩儿,要不是她举报,我哪好意思再跟季老开口呢。现在阿朗的病反而比之前好多了,起码不再痛苦,也不会伤人伤己。说不定哪天,她就好了呢。”

    潇然故作轻松地调侃:“好啊明明姐!瞒得我们好苦。这么说,什么小偷也是骗人的咯。”

    “那倒不是。喏,你筷子里夹的那个就是了。”明明姐一脸老实正经地说。

    潇然猛地跳起来,吱哇乱叫。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宋瑶,她皱眉上前一搅:“狐面狸猫?”

    赫尔森·明明举起双手:“饶了我吧,这小东西可不是保护动物。再说了,它也不亏,偷吃了我好些草药呢,是个饱死鬼了。”

    一片笑声中,远之稍稍提起些嗓门:“这之后,你就不用把妹妹再关起来了吧!”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阳光下,赫尔森·明明牵着妹妹的手,笑着说。

    后来,那只双翅落日鹦鹉也找到了,它一路向西,在苍州短暂停留,似乎是想飞往它的家乡去。肯老师被拘留了一个月,出来后请孩子们吃了顿告别饭,来到“原来如此”,成为了一名店员。

    茗姨带队研发的护身符正式上市,由武卫局直接售卖,首位外端绑定者就是武卫局,除原有的功能外,还增强了遭遇破坏时的防护。

    很快的三个月过去,孩子们迎来了期末考试,除了常识、艺术没有考试外,其它六门都有考核。

    其中符咒学的考核最多,既有笔试又有实操。体术的考核最简单,只要将这学期教的锻体武术从头到尾打下来就算过关。科学课的考核也还容易,只需要在四小科中选择一科制作小课题。潇然独立制作出了强效提神药水,给宋瑶孵育的灌灌鸟喂下,那鸟大声骂了一天。

    意料之中的,大家都发挥得不错。

    最后一科结束后,大家吵吵闹闹地在寝室收拾行李。

    江嵘哀叹着不想回家,潇然兴奋地请朋友们来家里玩,冰歌翻箱倒柜地找着信纸。

    远之咣地把一大摞资料撂在桌上。

    潇然探头过去:“什么时候搞了这么个大工程!”

    远之自豪地拍拍她的战果:“这些,都是巧国的报纸和我自己在天网上打印的新闻。”

    “你在做社会实践吗?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江嵘瞪大眼睛。

    “我只是想提前规划一下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远之摊手道。

    “但这和新闻有什么关系嘛。”潇然翻动着那些资料,看上去一点儿没看进去。

    远之打了一下她的手:“当然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我建议你们也这么干,查新闻是最快的了解世界的方式了。虽然有很多我还看不明白,但这不耽误我了解到,巧国非常鼓励研发工作,像各个方面的技术创新,还有基础学科建设……”

    潇然举手:“什么是基础学科?就是咱们初学学的吗?”

    远之的眉毛跳起来:“笼统地来说就是数学、国文、符咒学、物理化理生理……”

    “那不就是咱们初学学的嘛。”江嵘说。

    “因果反了。”远之说,“是因为它们是基础学科,所以咱们初学学它们,而不是因为咱们初学学它们,它们才是基础学科。”

    不等伙伴们再问问题,她又说:“总之,这些是很被鼓励的方向,而我恰好对符咒在器物上的应用非常感兴趣,所以我想我会在课外多了解些这方面的知识。我已经跟肯老师约好假期去原来如此学习了,你们要一起吗?”

    “我问问茗姨,她是干这个的,或许她能给出更多建议。”冰歌说。

    远之高兴极了。

    江嵘一脸茫然,潇然不以为意。

    远之又板起脸来:“拜托!咱们的两位常识老师都讲过查资料有多重要,你们倒底有没有听课啊?”

    “这个嘛,”潇然嘿嘿一笑,“那肯定是没我们慕大教授听得那么好啦。”

    远之面色明显缓和了些。

    潇然又问:“可是我喜欢草药哎,你的……那个什么基础学科好像不包括这个。”

    “怎么不包括?”远之说,“它是生理学的一个分支。你喜欢这个,都不知道吗?”

    潇然不好意思地掏掏耳朵。

    冰歌若有所思。

    她突然想到——她早该想到,该怎么将山外界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弄得更清楚了。

    她从床垫下找到最后两张信纸,竹笔吸满墨水,开始写信。

    致世界上最有卓识的军师:

    据我们在理想上达成一致已经六十一天了,据我们上次通信也已经有十天,据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数不清有多久。

    半年来,我们说了不少[我家]的事。还记得我[搬家]前和你说的吗,“如果过两年有什么变化,时机又已足够成熟,就可以把我的情况告诉给帮里合适的人”。

    现在当然还远未到时机,但目前的我还只能判断“未到”,几乎仅凭借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过于孱弱,孱弱到它根本算不上“判断”。要想有真正的判断,我们必须对自己的处境有确切的认知。过去我认为自己已经确切得不能再确切,但这半年来的经历告诉我,我仍处于巨大的未知。你过去的建议是对的,只是我由于抵触而一直没有尝试。不过现在,[家中]一位朋友提醒了我,有一种更直接明朗的方式。我做过多次,但竟然从没有想过系统地做它。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请帮我查找和整理[咱家]的新闻,各种方面的新闻。我会和你们一起,同时负责[我家]这边。我有预感,我们要找的答案就在其中。我们大概只需要近六十六年,先从近十年开始。

    我会在这周末回去,我们一起制定更近一步的计划。像之前一样,不会有人打扰。

    为了我们共同的愿景。

    Ps:给大家的信在下一张纸。

    你的挚友,闪电帮正在出差的成员

    她打开窗子,将本学期的最后一封信寄出。中都下起了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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