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训话

    徐戍几十年如一日的作息已经成了肌肉记忆,即使住院也只有做手术和在ICU那几天睡得久一点,其他日子还是雷打不动的天没亮就醒。

    徐见溪八点到医院,大嫂陈今书已经在VIP病房的沙发上玩手机了。

    发现徐见溪进来,陈今书食指放在唇上,给她朝紧闭的书房使了个眼色。

    徐见溪很识时务地悄摸过去,压低声音:“嫂子,怎么回事,我哥犯事了?”

    “挨骂呢。你等爷爷骂累了再进去。”

    陈今书拿了早上打包的三明治,问她要不要吃。徐见溪刚接过来,就听见书房的门打开。

    “哟,老二也来了,怎么不吱声呢,我这把老骨头该迎一迎大小姐的。”

    嘶——

    徐见溪脊背一凉。已经很多年没听爷爷这么阴阳怪气了,看来事儿不小。

    “爷爷,您怎么不好好躺着,医生说了您得卧床静养——”

    徐见溪拖长了嗓音,一边去揽徐戍的胳膊,一边跟书房里的亲哥眼神交流。

    徐兼泽不会挤眉弄眼,只摇头表示问题不大,老实听训就行。

    兄妹俩老老实实站成一排,谁也不敢坐下。

    “老二现在出息了,这儿有件事,也听听你的意见。”

    “你哥跟人说,等我死了,你徐见溪就麻溜地滚出恒渊,别想从我老头子这儿继承一丁点股份。你知道这事儿吗?”

    坏了,到底是哪个孙子通风报信的!

    “看你哥干什么?我是老了,不是瞎了聋了!”

    快到八十整寿的人,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精神矍铄得一点儿也看不出刚动了大手术。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厚实的地毯分散了大半力道,余下沉闷的低响。

    “我知道。”

    老爷子能问出口,就说明已经把前因后果捋清楚了,再撒谎也没意义。

    “三个月,何荣,胡兴旺,范驰都倒了,还没完。老二,这躺去你外婆家收获不小吧,接下来就轮到老董他家了,我没说错吧?”

    徐见溪忍不住争辩:“那也是他们先盘算坑我的……”

    徐戍冷哼一声:“你们那点小九九以为藏得很好?我还没死呢,你们兄妹就忙着清理老人,这让别人怎么想?”

    “爷爷,话不能这么说啊,就您点的那几位,一年偷的油水都够给市场部的预算翻两番了,难道我们还得供着?”

    “我话不能这么说,那你们事就能那么办了?”

    徐戍扬起拐杖就作势要敲徐见溪,徐兼泽赶紧把徐见溪拽到自己身后。

    “爷爷,我刚刚说了,都是我的主意,阿溪只是配合我。”

    高而挺拔的身子把妹妹挡得严严实实,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徐戍本来也只是吓唬徐见溪,看徐兼泽把人护得跟什么似的,忍不住重重叹口气。

    其实他不是不同意整纷剔蠹,但手段不能这么激进。他几十年风风雨雨,太明白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说到底也怪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心扎在公司,等回过神子女已经长歪了,还差点害孙辈的兄妹俩丢了命。好在两个孩子懂事又成器,硬是逼着自己早早接过风雨飘摇的恒渊,又重新打牢了根基。

    徐戍还记得,徐见溪的妈妈明暄,那个以爱情为天的弱质女子,在离婚前跟他商量,想把女儿带走。

    那天晚上,徐兼泽牵着徐见溪找到他,希望他想办法把徐见溪留在徐家。

    “真的对阿溪好,就该给她武装自己的獠牙和利爪,教她怎么实现野心。明阿姨人很好,但这些她都给不了阿溪,她只能把阿溪养成第二个自己。”

    “只要我在,阿溪喜欢做什么,我都可以支持她。但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她也得有接过恒渊,不被人吃干抹净的本事。”

    徐戍的前半生波澜起伏,自问已经很难为什么事动容了。

    但徐兼泽的这番话,让当时早过了耳顺之年的他深受震撼。

    徐戍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提醒,这条路会很辛苦。

    回答他的是徐见溪,还在上六年级的小姑娘仰着脸,一字一句声明:“爷爷,我不怕辛苦,你教我保护自己和哥哥。”

    徐戍在兄妹的眼睛里看见了野心、欲望,以及对他们父亲的恨。

    这两双眼睛成了他后半辈子的心病。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分出点时间和精力给家里人,是不是事情就不至于变成这样,最起码,也该给孙子孙女一个没有阴影的童年。

    这些年他们兄妹磕磕绊绊长大,也长成了类拔萃的模样,但终究是年轻,做事都太过心急。

    没能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恒渊给孩子,是他的问题。这种担风险得罪人的事如果非要做,也该他老头子先顶上。

    “你们两个……唉,你们都大了,就按自己的打算去做吧。谁有异议,让他来我这里说。”

    徐见溪和哥哥对视一眼,不明白老爷子怎么突然就熄了火,但都很懂得顺毛捋。

    哄着老爷子去做常规检查,趁着等报告的间隙,徐兼泽收回了原本许给徐见溪的假期。

    “我替你背了大部分锅,你也涌泉相报一下。”

    “……?”

    妹债兄偿不是咱们家的老传统吗,您在这挟恩求什么报呢。

    “沿海几家公司的账不太对劲,我得走一趟。你副总的头衔已经顶了一年多,也不算空降。第三季度宁京这边就交给你了。”

    他说不对劲,那就是基本有谱了,徐见溪对亲哥倒是从来不担心。而且如今老爷子松了口,很多事他们做起来就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徐兼泽接了个电话要回公司,嘱咐徐见溪顾好爷爷和大嫂。徐戍也不喜欢被人围着,赶她俩忙自己的事去。正好接近饭点了,徐见溪跟陈今书就近找了家法餐解决午饭。

    这位嫂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当初徐兼泽靠着一张帅脸和斯文败类的气质,成为宁京一众千金的恋慕对象,陈今书也没能免俗。但不同于其他春心萌动的少女,陈今书一眼看出徐兼泽圆滑外表下情感淡漠的本质。

    所以在其他千金们大搞醉酒碰瓷、宴会偶遇时,陈今书只干了一件事儿:给她爸洗脑徐兼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联姻人选,以及这门亲事能给陈家带来多大的好处。

    这种策略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当徐兼泽决定择一门姻亲时,早有准备的陈氏地产自然成了最合适的对象。

    徐见溪最佩服陈今书的一点是,她从来不为难自己,不苦情不纠结。

    订婚宴上徐见溪走错休息室,偶然听到嫂子的闺蜜劝她,不被爱的婚姻不可取。

    当时陈今书拍着桌子掷地有声:“爱个屁!那可是徐兼泽,以后老娘都用不着暗恋了,想睡他就睡他,他还得给咱两家创造收益呢。”

    甚至还给她哥拟了一份“夫妻关系□□守则”,从方方面面对她哥提出要求,主张可以没有爱,但必须提供良好的婚姻体验。她哥竟然也签字同意了,她第一次听说时差点笑劈叉。

    怎么说呢,挺可爱的,徐见溪意外地觉得未来嫂子大概率能跟她哥合得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结婚一年多了,关系维持得蛮和谐。

    “小溪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徐见溪点头,海外分公司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之后不定期去看看就行。徐氏的根基在国内,她迟早是要从她哥手上接过一部分担子的。

    “挺好,我在月中湖给你留了套房子,你哥选的装修风格,你上班可以直接过去住。”

    月中湖是陈氏地产开发的高端楼盘,就在恒渊总部附近,他们夫妻现在也住在那里。

    徐见溪很乖巧地道了谢。陈今书对她好是爱屋及乌,她领这份情,也会记着投桃报李。

    “这次我哥出差估计要好几个月,嫂子你跟他一起去呗,就当旅游了,爷爷这边有我呢。”

    陈今书嗤笑道:“我才不去呢,他出差那是行军作息,我可不受那份罪。”

    “哎,你跟你那个小朋友怎么样了?不会有下一步打算吧?”

    这说法可真够客气的,好像问小孩过家家酒似的。

    仔细想来,身边亲近的人就没一个看好她和兰矜,要么就像她哥一样不闻不问。似乎关乎门第,又不全然因为门第。

    “嫂子,当初你跟我哥结婚,家里人都不反对吗?”

    这话乍一听奇怪,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个人能力,甚至外形条件来看,徐兼泽都绝对是最顶级的人选,有什么好反对的。

    偏偏陈今书听懂了徐见溪在问什么。

    她是受宠的孩子,虽然打着联姻的旗号给爹妈好一阵忽悠,但最终二老出面谈这桩婚事,甚至为促成联姻让渡了一部分利益,根本原因还是知道她喜欢徐兼泽。

    这正是徐见溪不解的部分,如果连“女婿不爱女儿”都可以接受甚至支持,那她和兰矜之间更简单的门第之差,为什么不能被看好?

    陈今书伸手摸了摸徐见溪的脑袋,她说什么来着,这还是个小朋友呢。

    她也听说过那个“金丝雀”,在她看来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跟丈夫八卦的时候才知道,他一早就调查过那个学生,“平庸,敏感,虚伪”,他仅用三个词就概括了那个人。

    之所以从不干涉——

    “阿溪的眼光随她妈妈,但能早点对爱情祛魅是好事。”

    可惜徐兼泽英明一世,愣是没想到他妹花了七年,还在爱情的大门外瞎转悠呢。

    陈今书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笑,只好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讲。

    “小溪,咱们这样的人,没有爱情这辈子也可以过得非常好。但如果你非得谈个恋爱,甚至结个婚,你至少要图一样鸭子身上买不到的东西。”

    徐见溪目瞪口呆,不是,这个说法未免也……

    陈今书竖起一根手指:“比如你哥,哪怕不考虑我喜欢他,嫁给他我也绝对不会吃亏。但你的小朋友身上有任何一种优点,是咱家拿钱买不到的吗?”

    优点那肯定是有的。徐见溪张口想说是,陈今书又竖起第二根指头——

    “其次,所谓的‘优点’,如今还闪闪发光吗,它的光还照在你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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