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满面,行人带笑颜。
三月的春风微微吹拂院边的垂柳,嫩绿枝芽初长。寅时一过,日光熹微,梁婧被丫鬟若竹轻声喊起,“小姐,该起床了。”
梁婧仍显困意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几时了?”
若竹缓缓上前,将白玉珠帘拨起,挂在床帐旁的钩子上,“已过寅时了,小姐答应夫人今日带五小姐去看探花郎游街的,若再不起,可就晚了。”梁婧点点头,示意若竹去打水,自己则从床上慢慢坐起。
呜!梁婧单手扶额,昨夜的课业委实多了些,她今早困倦的罪魁祸首就是梦里的小郎君,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解比平常多了两倍的课业量。
梁婧有个藏在心底的秘密,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自她十岁始,每晚入梦便会遇到一个小郎君。小郎君的脸仿佛被浓雾遮盖,任她靠得如何近,也看不清小郎君的相貌,只能从身形依稀判断出,这小郎君的年岁和她差不多大。
最开始时,梁婧与小郎君面面相觑,以为这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梦境,但过了一个月后,小郎君还是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梁婧大着胆子与小郎君交谈,发现二人同为盛泽帝子民。
梁婧想继续向下打探时,小郎君却怎么也不肯说了。梁婧推测,小郎君应是个读书人,因为他每晚在梦中都会诵读诗书,时间久了,梁婧也跟着一起背。但是她身为商户女,父亲对家中女子的教育仅停留在认得几个字即可,余下时间则让她们去学习音乐、舞蹈之类。
所以她只跟着小郎君背诵,其中之意却是丝毫不懂。小郎君发现后,问梁婧可愿跟着他一起读书,他会像夫子一样教导她,使她明理知义。梁婧对父亲让她学习的不感兴趣,但这几个月晚间跟着小郎君诵读诗书,却感受到对书中知识的渴望,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郎君。
不过他也太严苛了些,昨晚讲了好些知识,要求今天便要都背下来,晚间小郎君又要考校课业,梁婧再次扶额叹息,自己答应他时应该和他谈谈条件的,真是悔不当初!
梳洗好后,梁婧去往当归院给嫡母程璃请安,她沿着碎石小路行至院中,只见院中左侧的东南角辟了一口小池塘,池塘里养着数尾锦鲤,池塘周围种植着百杆翠竹,绿色殷殷,右侧假山奇石罗列,多种植着奇花异木,雪白色的小猫懒洋洋地趴在假山上晒太阳,一片岁月静好。
梁婧走近程璃所住正房,烦请程璃身边的丫鬟进去通报,得到同意后步入屋内。
进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绘着锦绣山水的水墨屏风,屏风后有一道隐隐绰绰的人影,正是程璃。
“给母亲请安。”
程璃将手中的盖碗茶放下,侧身漫不经心道,“起来吧!紫寒,给三小姐看座。”
“谢母亲。”梁婧缓步走向下首的黄花梨彩绘椅。
程璃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梁婧相貌不显,但难得的是她散发出的书卷气,头梳双髻,发间斜插一支碧兰棱花双合玉簪,额绘花钿,身穿碧色拖地烟笼梅花裙,腰间用绿丝绦坠着一枚白玉镂雕冰花芙蓉佩。程璃暗自感叹梁婧的审美良好,不像自家女儿,就爱大红大绿。程璃想起自己的混世小魔王,无奈叹了口气,“婧儿,母亲今日要去铺子里检账本,不能带你们去看探花郎游街,你带婉婉出去的时候,可一定要看好她,别让她到处乱跑!”
梁婧杏眼弯弯,“请母亲放心,五妹妹很乖的,女儿也会看好五妹妹的。”
程璃想了想,道,“还是多派两个丫鬟跟着吧!你去婉婉的房间罢,她怕是还没醒呢,这小祖宗一向慢悠悠!也就只有你能耐着性子等她了!”说罢,吩咐紫寒,“让海棠和迎春跟着两位小姐,务必看好小姐的安全!
梁婧向嫡母告辞后,来到了五妹妹梁婉的落英院。
梁婧单手拨开床前遮挡的暖红色轻纱,梁婉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被子半盖在身上,一缕青丝被压于脸下,浓密的睫毛轻颤,梁婧看着安睡的妹妹,柔着声音道,“五妹妹,该起床啦!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今日要早起去看探花郎游街吗?”梁婉睁开双眼便看到了自己的三姐姐,睡眼惺忪,显然是还未记起来昨日之事。
梁婧也不等妹妹反应过来,便叫如霜进来服侍她家小姐起床穿衣。如霜用湿帕子抹了梁婉嘟嘟的小脸,梁婉的杏眼里总算是多了几分清明。
如霜今日给她家小姐挑了一身大红镂金百蝶穿花纱裳,头上扎了两个用红丝带缠着的小揪揪。梁婧看着粉雕玉琢的五妹妹,再次暗叹五妹妹简直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孩子,手上又悄咪咪地摸了两把妹妹的小揪揪,惹来梁婉疑惑的目光。
梁婧尴尬一下,“姐姐看婉婉头上的发带有些松,适才帮你扎紧了。”她的不诚实却得到了五岁孩子的信任,“三姐姐,你果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了。”
梁婧失笑,牵着妹妹出了府,与她慢慢说道,“我们预订的田家酒楼就在前方不远处,走个几十步便到了,若婉婉累了,就和姐姐讲,姐姐抱你。”
梁婉望着她的三姐姐,甜甜地笑着,漆黑的眼里满是对她的信任,“我晓得的,三姐姐。不过,四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去看探花郎游街吗?四姐姐不是一向最爱热闹的嘛?”
提到梁婵,梁婧心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这位四妹妹,不光爱热闹,还更爱权势。大盛朝重农抑商流传已久,而梁家,身为商户,向来被京城里的公子小姐们瞧不起。
而她们的爹梁凌志成为商户有了钱后,又想与官沾上关系,寄希望于与官府的老爷公子处好关系后,他能捞个小官过把官瘾,所以梁凌志便经常让还在待字闺中且年岁适合的梁婧、梁蝉多与公府公子小姐走动。
梁婧本就不喜欢梁凌志总在她耳边叨叨的那些话,自梦里小郎君教她读书知义后,她便更不耻梁凌志的所为,也很少去主动接触公侯小姐们。她也将这些告知过梁蝉,但她的四妹妹不知被梁凌志灌了什么迷魂汤,结识了南珞侯府的二小姐宁可夏,整日伏低做小地跟在宁可夏身后,任她奚落商户也毫不反驳。
今日梁婵并未与她们姊妹二人一同出发,看来又是去讨好宁二小姐了。梁婧低头看看眼神清澈的梁婉,知晓她还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仍认真同梁婉说道,“五妹妹,无论身处何时何处,永远不要瞧不起自己。”
梁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纵使她年岁小,她也晓得当今的世家大族多轻贱商贾。不过三姐姐为何要说不要瞧不起自己呢?梁家如此富庶,她的几个姐姐又如此美貌,何必要瞧不起自己?不过既然是三姐姐告诉她的,就一定有三姐姐的道理,她只管记下来就是了。
梁婉随着梁婧上了田家酒楼的三楼。不知梁婉是从何处听说的探花郎游街,直吵着程璃要去看,故梁家早早地包下了三楼的位置。
推门而入,却发现梁婵正在南珞侯府二娘子宁可夏身边端茶递水。梁婧带着梁婉先行了礼数,宁可夏漫不经心笑道,“梁三娘子,我听说你们家为看探花郎游街特意包了田家酒楼,我便央着梁四妹妹带我来了,你不会怪罪吧?”
梁婧礼貌回道,“宁二娘子多虑了,这酒楼本就是大家齐聚之地,焉有我怪罪他人一说?”说罢,不着痕迹地看向梁婵,“四妹妹也别忙活了,快靠窗前来吧,也到时辰要开始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梁婧凑近窗子,听到了许多百姓谈论的声音。
“今年的探花郎是崔行渊,这孩子从小长到大也真是不容易啊!”
“听说他四岁时父丧,是他寡母一手将他养大的。”
“不仅如此,他家的亲戚听说他父亲病逝,想方设法地把财产据为己有,他母子二人险些冻死在街头。”
“啊?那后来是怎么出落成这般模样的?”
“太子殿下心善,听闻了崔家事迹,亲自到崔家敲打崔氏族长一番,并且一直资助崔行渊读书,才有了今日探花郎的打马游街!”
“不愧是以善心闻天下的太子殿下啊!”
梁婧不由心想,这个探花郎,身世竟如此坎坷吗?那她一会一定要给探花郎掷好多好多的花。
探花郎打马游街,行人向其掷花是大盛国的习俗。掷花越多,便代表着探花郎越受大家的欢迎。
梁婉听到街上行人的议论,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探花郎是何等英姿,小小的身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用力撑着窗户下面的木台,想让自己的视野能再宽阔些。梁婧看着可爱的五妹妹,正要将梁婉抱起来,便听到宁可夏嘲笑,“哟!这是哪里来的矮冬瓜?梁四娘子,这也是你妹妹吗?”
梁婵恭维道,“宁二娘子,这是我家的五妹妹,母亲把她当眼珠子般疼爱,每日要喂给她许多吃食,是以就长得矮胖了些。”
梁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惊讶地看向她的四姐姐,不敢相信“矮胖”一词是从她四姐姐口中说出的,委实令她难过。她只好摇了摇她三姐姐的衣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梁婧,希望梁婧能帮自己美言几句。
梁婧接收到五妹妹的乞求,淡淡开口“四妹妹此言差矣,五妹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嘛,能吃是福,长大了就抽条了,而且我观五妹妹的面相,以后定会是个美女的。”
梁婵拿着水青色镶金线的帕子半掩住翘起的嘴角,仔细打量着梁婉的眉眼,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不过带笑的眼角还是暴露出她对梁婉的嘲笑,“希望如此吧!”
“你们姊妹几个也不用争这矮冬瓜长大是不是好看,我观三娘子和四娘子的面貌,不过是中人之姿,想必你们家的人都不会特别出挑的!”宁可夏在一旁用一双丹凤眼睨着梁婧,她姐姐是圣人的淑妃,以美貌冠绝后宫,她家人自然也是长得好看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
梁婵只好讪讪称是,又恭维了宁可夏的美貌。
梁婧将梁婉抱起,小幅度颠了颠她胖乎乎的身子,“五妹妹,我抱着你,这样你就能看到探花郎游街了!”
“三姐姐,婉婉重不重啊?要不然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垫着脚脚也能看到的!”
梁婧轻轻掐了掐梁婉肉嘟嘟的脸蛋,“若你自己垫着脚脚,怕是只能看到探花郎的头顶!无妨的,三姐姐抱着你看,你掷花就可以了。”
酒楼厢房内的红木桌上放着珐琅彩花卉双耳瓶,里面插着数支今晨新折的杏花,梁婧拿起一支尚还沾着晨露的杏花。
视线穿过杏花,道路两旁的百姓们手中也拿着数量不等的杏花,等待着探花郎来游街。三月春余,杏花盛开如云蒸霞蔚,此时恰逢科举放榜,考生们希望自己的名次能如鲜花般盛放,所以杏花在当朝又被称为“及第花”,探花郎游街时,向他掷的杏花越多,就代表着越得人们的喜欢。(注:唐诗人郑谷《曲江红杏》“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
只听马蹄声从远处渐渐传来,宁可夏抓着梁婵的手腕,激动道,“来了来了!探花郎来了!”
梁婵吃痛,微微皱眉,不着痕迹从宁可夏的手中逃脱出来,附和道,“崔探花确是来了呢!”
远处骏马疾驰而来,一少年端坐马上,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身穿绯色官服,腰系玉镶金玉带銙,头戴展脚蹼头,蹼头上簪一朵红艳艳的鲜花,身姿挺拔,面容冷淡,但他的眼却如繁星般璀璨。
少年在远处抬眼,眼睛滑过酒楼,梁婧看着少年璀璨深邃的眼,莫名感觉到一丝熟悉,但是又想不出是何时与这位探花郎有过交往。
宁可夏撇到梁婧突然愣住,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她怀里的小胖妞,突然抬起双臂向远处的探花郎大力挥舞着,猝不及防地将梁婉从梁婧的手肘里撞了出去。
梁婧回过神来,向前没捞住梁婉,不由得喊出声,“五妹妹!”梁婉被撞飞出去,就在她脑袋快要和地面接触时,她撞进了一个硬硬的带有竹叶冷香的胸膛。
梁婉懵懵地抬头,探花郎俊美的脸庞映入她眸中,想抬手向他掷花,却想起杏花早已掉落下去了。
探花郎薄唇微启,面带凝重的看着梁婉“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生如此贪玩?竟从窗口飞了出来,可知有多凶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