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的厨子早已过了饭点,都在屋里歇着,他们便占了整个灶台。花烛静静坐在旁边,看着钟愈来回忙活。
别说钟主厨本人了,他看着都挺累。
不一会儿备着菜的主厨开了口,花烛才算明白为什么要用目光把沈今吓走。
都是有阴谋的。
不论他行走七楼八阁再久也比不上这种天生的阴谋家。
“方才我说的,你要认真考虑考虑。”
“什么?”
“花小楼不仅仅是你的。它是祁师叔,邓师叔当年和我师父一起打拼下来的。”
钟愈半点也不理睬花烛愿不愿意听,继续道:“说得不好听些,你现下全权掌管花楼大小事务,不肯放权,实在步步紧逼。”
也许是实在过于不好听,花烛闷闷地反驳道:“翎羽楼的事,又不是我主动为之。”
换言,他还不是为了给钟愈兜底?
“……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但民心向背,又不止这一桩!”
钟愈快速略过了自己的错处,“我师叔他们此时不说,是因为疼你爱你,再加上你是我师父留下的孩子。他们心底不会愿意的。”
“不。”花烛垂眸,嘟囔道,“我不放权。”
“我要保花小楼平安无恙,这是我爹的夙愿,他唯一留下来的东西。关于能否让这花楼万无一失,我只信我自己。”
钟愈苦口婆心说再多,他就是一副怎么说也不听劝的模样。
“没有人让你去守着它,分毫不失。那是你自己一味强加给你自己的!”
花烛素来是用沉默解决纷争,只有对上钟愈才会每每忍不住斥驳:“意思就是我自作多情吗?”
“对,就是你自作多情,不光对花小楼百害而无一利,你自己也背负了那么多不该你背负的责任,你就想压死自己才罢休。”
“花烛,你就没想过,我师父生前为什么一心只保这一个花小楼吗?
“他不外交,不涉政,封闭楼疆,只一心管这一个楼,只要没有其余楼阁找事,他绝不主动入乱。为的是什么?”
“他是逃避。”花烛淡道。
明明自己百般难以忘怀,牵心扯脉,每一寸肝肠都纠缠在当年的纷乱之中,却就是不肯去解决。
“不!师父不是想保花小楼,他是想保你们!”钟愈紧紧注视着花烛,眉眼间晦暗不明,不知作何情绪。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能做的也只有为你们铺路罢了。”
“师父前半生无路可退,所以想给你们随时后退的底气。”
花烛心神恍惚看着他波光翻动的双眸,头脑空白。
“花烛,你可知,这是我做梦都求不来的。”
很久之后,花烛才如梦初醒般有了动作。他抿唇道:“我给你。”
“你往昔得不到的,我都给你。”
“但是放权不行。”花烛说着移开目光,避开他目中涟涟,“我甚至设想过......”
“七楼八阁,唯花楼为尊。”
“是你想为尊,还是你想要花楼为尊?”钟愈轻轻拂上他的面庞,迫切使他与他相视,“告诉我,好吗?”
花烛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他的野心,他的期望,都来源于他身上背负的沉重。
让他不得不与他之朔望背道而驰,还要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若只是你想,我便奉你为尊,可好?”
花烛摇了摇头。“我和以前,不再一样了。”
“你要是接受不了,随时可以离开。”他闭上眼,感受钟愈的额轻抵上自己的额,“这次我不会怪你。”
“我是想你变好。”钟愈呼出的炽热晕开他的思绪,千丝万缕,“但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
“无欲无求也好,野心勃勃也罢。我会用尽我全部所能,让你心想事成。”
花烛背抵着墙壁,微微扬起颈,手攥着钟愈的手,迎接他急风骤雨一般的吻。
似一场掠夺,又或是一次尽忠。
待到风波平息后,钟愈移开了唇,花烛才想起什么,拧起眉,道:“做你饭去。”
钟愈被推开,舔了舔嘴唇,纳闷道:“你到底是看上了我的人,还是贪图我的饭?”
“......沈今还等着。”
钟愈啃了人,心满意足,“呀”了一声,乐道:“把他给忘了。等着,吃完就去。”
“你会做水晶饺么?”
“要和面的,等你吃上就到中午了。”
“哦。”
-
上午九点多,竹林里。
沈今脱了斗篷,随意堆在地上。
花烛两人一到,他便“花楼主”喊了一声,惹得钟愈又一声笑。
花烛瞥他一眼,觉得钟愈是小瞧了自己楼里这位,道:“他挺强的。”
“我知道。”钟愈双手环胸,几步路远走得跟喝高了一样晃晃悠悠,极为嚣张。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次次缺席么?”
“......”
说罢他声调一扬,转头对沈今道:“来,还是试炼场的规矩。”
沈今点点头,毕恭毕敬拔剑拱手。
发起人先出招,钟愈完全准备好,他便一瞬携剑而出。
花烛在一旁看着,沈今的剑法是翎羽楼代代传下,古朴又严丝合缝,他展露得淋漓尽致,丝毫不输祁亦连。
钟愈与和他交战时水平浮动没有太大,可见也是在认真对待。
剑光曳影间,两人身位猛然倒转,钟愈一侧身,赤灵沿手臂轨迹,扼住沈今咽喉。
沈今认败。
“钟楼主...招式诡奇程度丝毫不亚于花楼主!”
他一面喘息,一面如获至宝般感叹。
钟愈活动着酸痛的上肢,答道:“......我只当你在夸我了。反正我是看不出和那哑巴出招一样怪有什么好。”
花烛:“?”
“钟楼主,只是我有一问。”
“问。”
“您最后那招,可有解法?”
钟愈垂眸思考片刻,笑了下。“有是有。”
“只是当然不可能告诉你。”
花烛想起,三年前同一片竹林里,广曦宁也用了这一招。
此招为花渡云所传绝技,而花渡云又是问冥出身,自然,所谓破解之法就是问灵。
“倒是花楼主要是在远处悄悄好奇,又抹不开面过来问,我还可以解惑一二哈。”
花烛:“......”
他解释道:“我没有。”
“别人我可不告诉。”
“......”
花烛送他下山,与沈今拜别。
“晚上我过去。”他考虑到商议造峰之试,不能被任何一个人抓住话柄,便只能若无其事。
钟愈盯着他双目凝滞好一会儿,喜上眉梢地狠狠点头:“好。”
-
下午,郭蕴的弟子邀花烛前去清月楼,说是商议矿难一事。
花烛到后,发现他请了罗眠予,横竖,以及衔冰楼的五六人。
“郭楼主。”他行了礼,坐在备好的座上。
“花楼主,罗楼主。”郭蕴点点头,扫视殿内人已齐全,开口道,“我这次请诸位过来,原因应该很明了。”
罗眠予冷道:“还请郭楼主直说。”
“半月前清月楼矿洞坍塌,死伤一千五百人。”郭蕴道,“今日主事者俱在此,我代一千五百魂灵讨要说法。”
花烛看了看罗眠予,心下一惊。
郭蕴性狠,这一传言在他刚接手清月楼时最为广泛,他那时才入问冥楼,因此略有耳闻。
但长久以来,他清楚郭蕴行事及其圆滑,不太可能做出贸然对罗眠予紧逼的举动。
“郭楼主的意思是,矿难是我和花楼主所为?”
也许是花烛的存在,给了罗眠予几分信心——郭蕴并不了解事情全貌,猜错了一半。
“您不妨说说来龙去脉。”
郭蕴笑了,忙摇头道:“罗楼主,您误会了。我并非认为您与花楼主是主事者。”
“而是您门下的这五位弟子,与衡大人暗中勾结,于矿难之中获利。”他话锋顿时严厉,怒道,“置人之生死于不顾,简直罔顾人伦!”
“郭楼主,说话做事,要讲实据!平白无故怎可让我楼中弟子背下这滔天大罪?”
“实据?”郭蕴看向横竖,“衡大人,请。”
“十一月初八,您门下弟子向我衡清道送入拜帖一封,署名李全,被拒绝,这是原帖。”横竖放下一封信,“十一月二十,李全,温拘寒,罗暇予三人联名写下一封提信,送至林清客手,这是信纸。”
“以下三十张,是这五人二十日内先后与林清客交谈的全部对话。”
罗眠予一张一张翻看着,五人阅历不足,早就被这一兴师问罪的场面吓得不知所以。
郭蕴将力全施于五人身上,问:“你们可认此罪?”
“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罗暇予道,“这都是伪造的。”
郭蕴一笑,继续道:“就算这些不能做数,林清客所许下的条件,只需微微一查,便可知真假。”
“你们还不打算认罪么?七楼八阁弟子,就做得出看一千余人无辜丧命这种事?!”
“我们不是想造矿难的!!我们只是想从衔冰楼矿洞中抽获利益,并没有想闹出人命来!”温拘寒嚅喏着道。
花烛在训练场上都见过几人,与他同辈,算得上衔冰楼最得意的几位弟子。
十几年后几人之中应该会出现能登上楼主一位的人。
“罗楼主,我今日就地正法,您可有意见?”郭蕴问道。
“他们说了,并没有想闹出人命来……”
郭蕴眉压下几分,眼眸微眯,语气极其不容置疑:“那罗楼主的意思是,造成矿难者,另有其人?”
罗眠予不说话了。
五人被就地斩杀,血溅满地,罗眠予脸色苍白,拱手作揖,被仆役送出殿。
花烛看了看地上形态各异五具尸体,又看了看郭蕴。
“花楼主,替我恭喜钟楼主,挣脱桎梏。”
花烛明白,这不单单是一句恭喜。
罗眠予是这次矿难的主事者,郭蕴当着他面杀了五个他门下弟子,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以警示他别再打清月楼的主意。
而喊他来呢?
这一句恭喜,又是什么意思?
-
“天都没黑呢,你就来了。这么迫不及待?”钟愈一扬眉,手指绕着发丝看花烛破殿而入。
“今日不用藏。”花烛道,“郭蕴有意让我找你。”
他如实把下午的事告诉了钟愈,以让他解惑。
“他是在杀鸡儆猴啊。”钟愈大马金刀靠在木椅子上,神色凝重,“在威胁我。”
“什么?”
“这还不明显么,要处理罗眠予,又要处理我,分明意思就是:我清楚你们和鸟尾私下做了什么,只是暂时没有铲除你们的打算而已。”
“他可能是顾虑到我刚解决了鸟尾,顺带替他解决了后患,选择了把你喊过去,然后示意你来告诉我。”
“那咱们……?”
“不用管。”钟愈道,“我只是好奇,横竖居然是他的眼线。”
“这也并不奇怪。否则他不会那么快就知道鸟尾死。”
“或许吧。”钟愈不情不愿一句肯定,“这三年间,你和他交集有多少?”
“挺多的。”花烛也随着他凝重起来,虽然自己没什么可思考的,就佯装也在思考。
“他经常作出那种举动?”
“什么举动?”
“你上次找鸟尾谈造峰之试,是横竖毛遂自荐接见的你。这是郭蕴授意吧。”
“有,他待我不错。”
“他什么意思?”钟愈站起身,“挑衅我是吗?专门请你去不请我,又让你来告诉我,什么意思,让我明白我不如他?”
花烛:“?”
“花烛,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