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想唤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开不开口。
此刻,他只能做到看着那满是疲惫却仍扯出一抹笑的脸。
“......你怎么来了。”钟愈说完,便往前一栽,硬是撑着身子只让自己单膝跪下。
花烛想去碰他,被躲开了。
“......我身上,全是血。”
他当然知道,他想去碰的原本就是这样的他。
花烛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
“花烛,你害怕了吗。”钟愈闷声道。
怕,特别怕。
他摇摇头,垂着目眉眼淡淡看着整颗脑袋埋在自己身前的人。
初雪停了,他们也没能赶在化雪前相见。
等到村镇里最后一盏灯也彻底熄灭,花烛才扯了扯钟愈的衣服,将人搀着让他站起来。
“你回花小楼吗?”
花烛点头。
“那我……去哪?”
花烛没法再点头摇头了,也就是在这时,钟愈才看出了他的端倪。
“怎么一直当哑巴。”
他移开目不去看钟愈。
“花烛,转回头来。”
“......”
“说话。”
花烛浑身渗出冷汗来,喘息里带着微微颤抖,又是摇摇头。
钟愈见此蹙紧了眉,心痛向四肢百骸蔓延着,却只恨自己浑身都是血了,抱不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手足无措地清咳两声。
随后他想到什么,动了动手指。
花烛感受到右腕那缠在一起的金链来回拉扯,一端被捏在了钟愈手中,其余仍裹在他腕上,就好像钟愈牵起了他的手。
“是我不好。”
心跳得很快。一片静谧之中,再没有这之外的其他声音。
花烛将钟愈拿着那一端捆住他一根手指,扯动自己的右手。
他的妻,当然是跟他走。
-
花小楼主殿。
花烛静静坐在床上,等着钟愈把自己清洗干净出来。
一阵水声过后,钟愈才从浴室里出来,处理了伤口,穿着新换的中衣。
床上的人撑起身来,冷淡的面容里,眉眼却不易察觉的忧心忡忡。
钟愈二话不说,便将他揽过来搂住,在花烛耳边呢喃道:“现在呢?”
“现在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花烛跟上了他的脑回路——他原先在鸟尾麾下,做着不利于花小楼的事,此刻便除掉了鸟尾。
所以,他们的立场不再冲突了。
钟愈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就拿自己的命去搏?
念此,花烛瞪他一眼,却也知他遍体鳞伤,再恨不得当场和他打一架,也只能忍着。
“还是不愿意?”
花烛狠狠摇头。
钟愈撇撇嘴,半晌又换了心思:“哎你这是什么病?”
“间歇性哑巴?”
花烛硬是被气得说出话来:“是失语症。”
“哇,治好了。”
花烛:“......”
他这辈子,就栽在这一个人手上了。
既然没有了语言表达困难,花烛索性就把方才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你不会觉得你很伟大吧。”
“嗯?”钟愈道,“禁言刚解就这么凶。”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拿你的命证明给我看吗?我看不是,你是在威胁我吧。”
“你别把人人都往坏了想啊,从前那个又傻又天真的小哑巴真的不见了。”
“那你为什么拿命去搏!”
“我......”
“为什么半点消息都不告诉我,就把自己扔在那漫山遍野的血尸里?!”
花烛在说之前是全然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在他面前失控的。
如同上一次一别三年重逢时一样,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好。
“钟愈,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这是我自己早晚要解决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钟愈道,“你不用愧疚分毫。”
“你根本就不明白!”
花烛感觉自己真是恨极了眼前的人。
他一切一切的怒火都不知道怎样发泄了,钟愈根本就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知道,钟愈若是死了,他该怎样活下去。
背着花小楼,背着造峰之试,还有父亲的沉冤。
他死不了,可也不知怎么能活下去。
“我只是想早日自由,好给师父、给你,还有日夜盼望着逃脱的我自己,一个交代而已。”
“我知道你需要棋子。我希望造峰之试上,与你并肩的是我,而不是鸟尾的下属。”
“但最重要的是,花烛,我想娶你。”
“原谅我吧,可以吗?”
花烛对上那双带着渴慕与希冀的瞳,自然是半句否定也说不出口。
他哽塞半天,只憋出一句:“等你能动了我再跟你算账。”
钟愈见他口风松了,立刻道:“我现在就能动,什么都能干,包括你。”
“是么。来,拿剑,跟我出来。”
“......那算了。”
花烛嗤了一声,钻床上蒙进被子里陷入婴儿般的睡眠。
每一次失语过后都会陷入梦魇。
有时没有别的梦,就反复做同一个。
——死在期待之中。
而不管这个梦做了多少次,有时甚至他都能感觉出自己在做梦。
他依然会怕。
原先李舟遥,花渡云都会在梦里,后来花渡云去世了,就变成李舟遥,和旁的虎视眈眈的妾室,还有花渡云门下的十五弟子。
不等天亮,他就于黑暗之中惊醒。
花烛瞪着眼和被子相面了许久,才长吁一口气,将罩在脑袋上的被子悄悄拉下来,去看一旁的人。
钟愈侧着身,像是熟睡着,但仔细一看,能看到睫毛微微颤动。
花烛忽地想明白了,对钟愈低声道:“所以那天你第一次亲我时,是明知我醒着的。”
“嗯。”钟愈含糊着道,“不睡了?”
“我出门。”
“去哪。”
“你在管我?”花烛一边说着,恐惧感渐渐褪去后,又有了睡意,不一会儿阖上了眼。
钟愈道:“不会有下次了。我所求不多,此生只为你一个。”
“我更希望,你若必须作出这种选择,只为你自己。”
“我就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你。”
花烛不言,他又道:“还怕么?”
“别废话了,让我睡觉。”花烛蒙住被子,“待会跟我找我娘。”
“什么?找你娘?”钟愈话里语气都喜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要领我进门了?”
-
“钟楼主跟我一起商议造峰之式的人选。”花烛一边解释,一边拉他坐在祁亦过旁边。
“钟楼主得胜归来,恭贺。”祁亦过道。
钟愈扯出笑来,拱手道谢。
花烛在心里暗爽,这人干了多不着调的事,还想他领人进门。
不把他一拳打出去就不错了。
而话是这么说,道理是这个道理,白捡的盟友,花烛总不能不要。
仅此而已。
“卧华楼从此彻底归于在下,四阁将重新洗牌。”钟愈简略地解释道,“在下与花楼主的意思是,结定盟约。”
祁亦过与邓巡皆看向花烛。
自从花烛上台以来,花渡云所形成的模式全部被打破。
盟友间,与翎羽楼翻脸无情;敌对间,与曾经的卧华楼遗世后人站在一起。
像是要将花渡云曾经做的一切全都推倒重来一般。
然而花烛只是点点头,对钟愈的话表示完全肯定。
祁亦过道:“小烛,先借一步谈谈如何。”
“有什么等议后谈吧。”花烛拒绝了您的聊天请求,
“他,和他的人,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
钟愈看他一眼,没说话。其余人也都没说话。
祁亦过忽地问:“那我姐姐呢?她难道就不值得信任吗?”
花烛:“姑姑门下有沈今,他肯定报吧。”
祁亦连:“嗯,只报我和他就够了。”
被完全忽视的祁亦过:……
“其余呢?”
“我,花卷,和柳司望。”邓巡道。
“那就这样?祁叔叔?”
“……我也去。”
花烛点了头,“再算上璧莫扬。”随后众人告别散去。
钟愈跟着他走出一阵,才道:“你要学会放权。”
“什么?”
“花小楼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还想当夫妻共同财产分一半?”
钟愈愣一会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花烛反应过来,表情依旧冷漠,脚步快了几分,很快被追上。
“认真的,祁师叔很显然对你的举动不满很久了。”
钟愈成为第二个被忽视的祁亦过。
“……哑巴。”他极力挽回道,“饿不饿?”
“要不跟我上膳房我给你做饭?”
“都行。”
钟愈经过了几个月的个人理解,已经彻底弄清楚了花烛的路数。
拒绝说不要,同意说都行,都行就不说话。
“走。”他揽着花烛的肩往自己这边拐,“你说骆大翔他们都谁去?”
“以我师父,应该让他们全上。”
“谁最厉害?”
“季师兄。”
“我跟他比呢?”钟愈以拳抵唇,吃吃笑着问。
“你吧。”花烛如实道。
“嘴这么甜,不像你啊。”
“……”
“那我和沈今比呢?”
正说着,沈今朗朗一声“花楼主”便由远及近飘过来。
“花楼主,春日造峰,可让我一试?”
花烛点点头:“自然。”
“花楼主~”钟愈学着沈今的语气,扯他两下道,“讲个先来后到,先回答我啊。”
花烛想了想,这两个人之前都把他揍个够呛,便道:“差不多吧。”
沈今没头没尾听了这么一句,好奇问:“什么差不多?”
花烛心头一紧,这可不能实话说。
沈今这孩子真要听了,必然揪着钟愈不肯放,他的早饭怎么办?
“他说……”
“咳咳。”他赶忙清了清嗓,意图拦住钟愈的话锋。
“咱俩的实力差不多。”
沈今一下面露不服,道:“怎么可能?花楼主明明说过我才是最厉害的。”
花烛心想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钟愈带着探究意味地扫了花烛一眼,问:“小哑巴还当人一套,背后一套呢。”
“钟楼主说话放尊重些!”沈今不悦道。
他年纪小,自然四年前那次七楼连审不在场,再加上楼主又是祁亦连,没听过他二人的传言是常事。
“行行行。”钟愈满不在乎道。
“多说也无用,钟楼主。可否与我一试?”
“……”花烛转头,黑着脸远远望了一眼膳房的方向。
钟愈却没应下,一副贻笑大方道:“待会吧,我跟你花楼主去厨房,我做饭。”
沈今“哇”了一声,一句“我也想去”刚开口一半,硬是给憋了回去。
花烛正好奇,是什么能把这孩子的话给憋回去,偏了偏头一看钟愈的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
连他都不禁一个寒战。
他只得对沈今道:“待会竹林见吧。”
沈今一个劲点头,拱手告辞。
花烛问钟愈道:“原来吃你的饭这么奢侈。”
钟愈笑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