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易,你知道林业西死了吗?”
“谁?”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死了?”
“林业西啊,你不记得了吗?”邹豪声音有点沙哑,“以前三班那个成绩最好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转学了,听说他已经拿到了藤校的offer...没想到...”
“是吗?”我脸上应该没有什么表情,“...天妒英才。”
良久,才憋出这四个字。
“真的是天妒英才啊,郢易,他高二的时候不是有段时间经常和你一起下晚自习吗?”邹豪像是回忆起什么。
“你说什么?信号不太好,”我走进地铁站,人声有些嘈杂,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音,我狠狠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先生,背包麻烦过一下安检。”安检员语气不愉,但还是持有职业操守,礼貌地称呼我为先生。我歉意地笑笑,放下背包,看着传送带将黑色的双肩背包送入黑色的隔离条带,我突然想起来林业西以前也是背黑色的双肩包的。
我那时候有点毛病,高中晚自习结束后还是会固执地再学一会儿,哪怕只是单纯看着导数大题发呆,也要坐满半个小时,直到那根短粗的指针指向10,才收拾东西离开。林业西所在的三班在教学楼一楼,我在五楼,我大概估算过,若每一层楼层以三米计,我和他的直线距离约为12米。若把这条12米的直线横放,我就能远远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而不被发现。据我的经验,10点钟准时离开教室,跑到一楼,刚好能看见林业西背着他的黑色书包,隐没在微凉的夜色中。他会沿着操场走一段路,操场大灯亮了几盏,恰好够回寝的学生看清脚下的路。但是林业西不住在学校,我可以跟着他的脚步,共度这隐秘的几分钟,最后在某个路口背道而驰。
我等的那班地铁来了,现在正是晚高峰,下班的人脸上顶着一天的疲惫,像游尸占领了每一节车厢,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不想成为侵略大军的一员,我看着站台上的人被清空,地铁关上闸门,而后驶向黑暗,不自觉地转头走向反方向的地铁站台。我头脑中有一个念头,唤我去一个地方。
H大附中是W省的重点高中,考进了这里,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全国最高的学府。我坐在地铁冰冷的座位上,嘲笑自己的冲动。郢易,你在做什么?我问自己,你忘记了吗?
我忘记了吗?好像没有,那件事情像是一道经年不愈的旧伤,躲在我心里的最深处,自以为习惯到麻木,但是一触碰,还是剧痛彻骨。林业西死了,这道旧伤成了彻底的坏账,冤有头,债无主。
蛇伤虎咬,七世冤业。这一团乱麻究竟哪里是个头呢?我紧紧握着黑色的书包背带,总算想起一丝端倪,好像是那天,H大附中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晚饭过后便是晚自习,学生乌泱泱挤满了三层食堂。按我平常的习惯,都是去学校里的小卖部买点面包三明治充饥,之后回寝室快速地洗个头便赶往教室。那天风很大,天空涌起奇异的紫色。我正伏在水池旁洗头,邹豪就推门进来。按照平时的习惯,他会放弃晚餐时间转而去篮球场打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而后赶回来换身衣服。但今天,他回来得格外的早。
“今天没去打球?”我半抬起因长时间伏在洗脸池上而僵硬的身体问他。他瞪大眼睛,形容夸张:“世界末日了还打球,小易子你睁开你的卡姿兰眼睛看看外面的天,要下大雨啦!”
“世界末日了也得上晚自习,”我俯身冲掉泡沫,扯下毛巾开始擦头发,“今天的值班老师是老于头,被他抓到逃晚自习的话吃不了兜着走。”
“奴性,”他冷哼一声,而后口嫌体正直地去翻找雨伞,他那时候刚被老于头口头警告过,能消停一段时间。学校培养的是乖顺的孩子,但凡有一点出格,就是千夫所指的刺头。我们无疑是这个学校培养出来的成功品。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老于头最骄傲的作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刺头。
“我回来的路上有几个女生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说我不记得了,”邹豪终于从他的床底找到了皱皱巴巴的雨伞,“她们现在应该还在宿舍门口等你露头就秒。”
“我等会儿走吧。”我说,拒绝别人对我来说是个挑战,既然不会拒绝,那就把别人提出请求的机会扼杀在萌芽前。
“也行,”邹豪说,“那你看着点时间,别太迟了被老于头抓到。”
邹豪出门前天上已经掉下几滴豆大的雨点了,砸在地上,啪嗒出声。我站在阳台看着那几位女生掩着头发从宿舍门前跑开,才拿着雨伞下楼。前后不过几分钟,那几滴豆大的雨点就像雨幕一样把我和这个世界隔开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雾白,看不清前进的方向。脆弱的雨伞在刚刚踏出寝室楼大门的那一刻就差点被折断,我只好收起伞,低着头往前跑。雨水盛满了我的鞋子,裤子,上衣,甚至刚刚洗过的头发。
“别跑了,来躲一下!”不知道谁的声音传来,我不自觉地听他的指挥,踏上台阶。我抹了一把脸,才发现我到了食堂,林业西站在我的面前,身上是干爽的。他拧着眉毛看着雨幕,又看看我:“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
我没吭声,低下头,雨水从我的发梢,衣角,裤腿滴落,这是一场局部的阵雨,独属我一个人的潮湿。而后,林业西加入了这场无聊的小雨,他把他的校服落在我的头上。
“先进来吧。”他说。
推开食堂的大门,里面挤着许多因雨水过大而不能及时去教学楼的学生,我甚至看见了邹豪靠在餐桌上同我们班同学侃大山。他抬起头看见了我,冲我挥了挥手,又继续说回他同父亲去雨林冒险的经历。
“你要过去吗?”可能是林业西刚吃完晚饭,餐盘还掉了,但是书包还放在餐厅的椅子上,他走过去但没坐下来,也许是看我浑身湿透不好坐下,他出于礼貌也没坐。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你要过去吗。
我当然知道当下最优选择是点点头,加入听邹豪侃大山的队伍,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我摇了摇头:“太吵了。”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也没再管我,径自坐下,做他的物理竞赛题。老于头是教导主任,教物理。他选了十几个好苗子参加今年的物理竞赛,发誓要带着H大附中脱掉千年老二的帽子,和一中碰一碰。他选的好苗子里面,就包括林业西。
我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而浅的嘴唇,再之后就是喉结,锁骨,最后隐入校服。
“你有计算器吗?”他突然皱了皱眉毛,抬头看我,“懒得算了。”
我一掏口袋,拿出湿漉漉的计算器递给他,他稍微愣了一下,接住了这份雨水洗礼过后的礼物。
“我叫林业西。”他说。
我知道。我想,但还是接着他的话茬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叫郢易。”
我的姓氏比较少见,不出所料,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没抬头,修长的手指边按了几个键边问:“怎么写?”
“呈递的呈,再加一个右耳旁。”我说,“是古代楚国的都城,在湖北那边。”
他在练习册上写了几笔,点了点头:“很少见的姓。”
我的名字出现在他的练习册上,如果硬要说,我们的命运交集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那场大雨终究没有停下,那晚的晚自习自然也就取消了。食堂离宿舍近,不少学生选择回寝室自习或者是躺着享受来之不易的一晚,除了林业西,他是走读生,没有宿舍。
围着邹豪的那群人渐渐散了,他向我走过来:“小易子,回寝室吗?”
回吗?那一刻我有点犹豫,按理说我应该是要回的,被雨浸透的衣服已经半干了,黏在皮肤上,像是一层蜕皮般累赘,惹人厌烦。雨水散发的腥气在我身上蔓延,充斥我的鼻腔,我甚至可以想象林业西也闻到了这股味道,但是出于礼貌,他没说。
“林业西,”邹豪像是刚看见他,“一起吧,趁现在雨小一点。”
“好啊,”他坦坦荡荡,收起了作业本。不像我,藏着阴暗的心思,将简单的几句话扭成橡胶,封住了自己的嘴巴。
后来我才知道,邹豪的母亲和林业西的母亲都是从Z市嫁到W省的,也算是认识。
我们的宿舍是四人寝,但因为种种原因,这里只住着我和邹豪两个人。我们三个人挤在一把半伞下,往宿舍楼跑去。说是一把半,是因为我的那把出身未捷身先死,在和风雨的第一场交锋中就败下阵来。
进宿舍大门要刷校园卡,不过宿管阿姨今天不在值班室,林业西就跟着我一起进了闸机,他和我贴得有点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打在我的后颈上。
“小易子,你出国的事情怎么说?”打开寝室大门,邹豪立马脱了上衣,露出他精干的肌肉,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东西,因此不吝于展示。
“再说吧,”我说,“还没想好。”
我拿出一块湿巾帮林业西擦了擦无人使用过的桌子,其实也不是很脏,但是总想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尴尬。林业西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性格,他想要接过那块湿巾自己擦桌子,那双纤长的手不小心触碰到我的手背,吓得我的手一缩,他倒是像个没事人。“我自己来吧,”他说,“谢了。”
我点点头,不再看他,拿出帮邹豪藏的电纸书,递给已经躺上床的他,他现在是老于头的重点监控对象,这种危险的物品我帮他暂时保管。
剩下的记忆已经是模糊的了,只记得周围很安静,邹豪静静地看他的网文,林业西有时会停下来按计算器,而后又埋头苦算。
后来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轮圆月,那是我今生遇见过最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