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是本列车终点站H大附中新区,乘客可在本站换乘7号线,请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门下车。”车厢内响起毫无情感的播报音,把我从回忆的漩涡中就出来。
1号线的终点站就是H大附中,以前H大附中在老城区,后来因为学校扩建,老城区又太小,还有很多历史建筑吸引全国的游客,太过于影响学生学习,附中就向又申请批了一块地下来,作为新校区。在老城区那边还保留着原有的校区,成为竞赛生集训的地方。
“H大附中新区站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先下后上,注意脚下安全。”
地铁门一打开,就是一群H大附中的学生就涌了进来。这么多年了,附中的校服没变,还是深蓝色的校服,臃肿肥大,像是一个硕大的茧。没有人知道破茧后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学生应该是走读生,我曾经想过,林业西是不是也像这群学生一样坐上地铁回家,披星戴月,地铁的白色灯光是他读书的光源,在轻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拿着那本翻到破烂的单词书,看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轻声默念每一个单词。后来这个念头在我看到过他家的加长林肯后打消了。
林业西是我触不可及的月亮,从家世上,从成绩上,从各个角度,我都要仰望他。手可摘星辰,我却连上那危楼的资格都没有。
感谢那场暴雨,我和林业西算是认识了。因为认识了,所以我几乎不能再偷偷在晚自习后看着他的背影,踩过他走过的柏油路,而后与他分道扬镳。我现在有资格与他并排走,只需要他一回头,冲着我笑:“郢易,一起走啊。”我的脚步就不自觉加快,与他一起□□场的大灯照耀。那时候的我在想什么?可能是偷偷离月亮近一些,也许不是什么罪过。
“你下晚自习挺晚的。”有一次他说。
“我数学有点差,要加把劲学。”我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
“邹豪不是说你要出国吗?”他偏头看向我,他皮肤白,□□场的大灯一照,晃到了我的眼睛。
“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我说,“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我能不能去,取决于我妈能不能从我爸手里撬到钱。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可能是因为那个标志着我们要分开的岔路口就在眼前,他向我挥了挥手,走向那辆舒适平稳宽敞的温巢。而我,隐匿在黑暗中,为了金钱发愁。
我父亲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爷爷辈攒下的微薄积蓄被他散在生意场上,散在牌桌上,散在酒池肉林里,若不是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有远见卓识,未把家业交给他唯一的儿子,而是让他每年拿点分红,我们一家也许已经饿死在某个深冬的夜晚。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商人家庭,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过年不让她留宿娘家,却要她在大年三十的夜晚洗手做羹汤,为了那场可笑的,不属于她的团员。她牢牢守着自己的嫁妆,这是娘家给她唯一的爱,也是她应对未来风雨的盾牌,她精打细算地理财谋划,这面盾牌却在风吹雨打中逐渐腐朽。她原以为生下一个儿子能让她过得好一些,没想到这个儿子成为把他困在另一个无爱家庭里的枷锁,让她画地为牢,逃脱不得。但毕竟出身商贾之家,她耳濡目染学到了一些生意经,跟着所谓的姐妹们投身微商,又在恰当的时间全身而退,也算是在混海里捞了一点银钞。“易易,”她说,“这笔钱妈妈给你存起来当作彩礼。”
这笔彩礼,被父亲哄骗去成了幻梦的彩礼,他想用这笔钱迎娶更多的钱,却忘了金钱本是无情物,没有迎娶的道理。
我不敢再想,记忆像是漩涡把我卷入更深的海沟,而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像是浪潮,让我在回忆与现实中起伏。我逆着浪花走向十年未变的校门口。门口的宣传栏上,老于头已经成了校长,他的光辉履历下有一条是指导H大附中的学生获得物理实验竞赛团体金奖,指导一位学生获得个人金奖。我知道这硕果仅存的一个就是林业西,但是他的名字不能出现在布告栏里了。
我看着熟悉的学校大门,我知道我曾在这儿经历过三个夏末初秋,目送过许多林业西的背影,有时作为同行者,有时作为观察者,甚至说是偷窥者,尽我可能让我与他所处的时空有一些微小的联系。H大附中的每一任校长心目中或许有一首属于自己的田园诗歌,他们在校园里种上果树,苹果梨子柚子,并在收获的季节组织学生们前去采摘,并在社媒上大肆宣扬——十月金秋庆丰收,数万学子拔头筹。不知道是谁写的宣传语,哪里有人人都拔头筹的道理?拔得头筹的其实只能有一个。保安在传达室警惕地看着我,一个无所事事长时间徘徊在校门口的成年男性是一枚定时炸弹,可能会炸掉他现在安逸的生活。
我绕过大门,走到学校后门,在那面泛黄的白墙上,在某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有一道略深的划痕,那是我不小心划的,那天我一个人在角落,他骑着自行策划从道路尽头过来,他还不太会骑车,看见我就直冲我过来,他眼看自己控制不住车,当机立断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重重摔到我身上,我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最后只有指甲划过那面墙壁,但出乎意料的,不是很痛。我后知后觉发现,林业西的右手,护着我的后脑。
“对不起对不起,”这意外的温暖很快远离了我,林业西将我拉起来,“没伤到吧?”我摇了摇头。那天是周五,我不愿意回家,躲在学校后门延长自由的时间,拼命地呼吸清新的,没有烟酒味的空气,却意外地被月亮撞了满怀。那时候的我产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我以为我能摘到月亮,就像人类的登月梦经历了千年的终究实现一样,可是我忘了,触碰不等于得到,更不代表私有。我对现实的歪曲反映,现在看来像是一首可笑的夏日序曲。
如今,那道痕迹几乎要和墙壁融为一体了,我伸出手慢慢摸着那道划痕,它像是一个证明,证明那个星期五不是我的臆想,而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一个小小的意外,我曾经和林业西拥抱,肌肤相贴,那蓬勃地将要跳出心口的爱就像那辆轮胎空转的自行车一样徒劳无用,最后归于沉寂。
天色渐暗,黄色的路灯亮起,我仰头踮脚看了看学校,操场上的大灯没有亮起,可能是坏了,也可能是因为学生都离开了就没必要再点亮几盏灯浪费电力资源。我绕着这所熟悉而又陌生的学校慢慢走,试图找回一些我依然是十七岁的证据,但是我知道,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那短暂三年对十年前的我来说占据了生命的三分之一,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九分之一,而再今后漫长的生命中,这三年还将被稀释,被淡忘,最后飘飘摇摇成为一缕烟尘。
邹豪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郢易,你现在在哪里?出来喝酒吗?”
“不了,”我说,“刚上地铁,就被老板叫回去加班了。”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撒谎不眨眼睛。
“那好吧,下次再约。”他沉默了几秒。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下次再约就等于委婉的再见,也或许是再也不见。
“林业西,”我脱口而出这三个字,而后不知道该问什么。问消息的来源还是问他的死亡时间?以什么身份问?他曾经的同学,还是他的朋友?
“林业西怎么了,刚才我没听清。”我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风过树梢带来一阵战栗的脆响,那是直抵我灵魂的战栗。
“雪崩,”邹豪说,“七天了,搜救队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可能要放弃搜救了吧。”
他声音更加沙哑了,像是砂纸划过粗糙的水泥地面,我尘封的记忆好像又被打开了一点,我好像记得林业西有一次和我闲聊,说他很羡慕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问我,郢易,如果有来生,你想成为什么。
我说我想成为一棵树。
为什么?他问我。
我说树落地生根,不用动,懒得动。他就开始笑。
我还是说谎了,我想成为树,是因为想让那只飞鸟,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什么时候放弃搜救?”我问邹豪,那只飞鸟什么时候才能歇脚?
“过了今天12点,搜救结束。”
我沉默了。
邹豪难得一见地也沉默了,许久他才说:“郢易,这个结局太潦草了,配不上他。”
他被尼古丁摧毁的嗓子像是一道粗粝的划痕,划在我的心上。
“告诉我,”我说,“邹豪,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而后,我再一次挂断了电话,只不过这一次触碰到手机屏幕的,是我流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