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

    “林业西。”老板娘说,“这个名字我不会忘记。”

    我从老板娘浑浊的玻璃体中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

    夕阳已经快要沉到底了,在屋顶上,云压得很低很低,沉默而巨大的漫游者冷漠地看着我。林业西这三个字于我来说是一个诅咒,过去的十年,我不敢去触碰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就像一把开闸的钥匙,只要提起他,我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但是在得知林业西死讯的那一刻,我竟然开始主动地去寻找这把钥匙,我纵容这个名字将我的情绪高高抛起,而后又碾进尘土里。我开始主动回忆我与他之间少得可怜的过往,又贪心地想要更多。

    老板娘从角落里拿出那本巨大的相册,翻开后就像一台笔记本电脑,泛黄的照片多得快要从相册里满溢出来,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发现从出生到初中毕业,这些照片里都没有出现过一个男人。其中还夹着许多奖状,从小学奥赛到编程建模,林业西都拿过国家级的奖项。这样的林业西我已经很熟悉了,许多奖状只是再一次证明他的优秀与卓越,我正准备合上这本相册,一张儿童画从相册中掉了出来。墨绿色的蜡笔勾画出蔓草丛生的小径,一幢房子坐落在小径一侧,爸爸妈妈和孩子从窗内向窗外挥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甜蜜的笑,拥有圆满的一家是林业西从小的梦想。

    小小的他有没有问过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为什么不来看他,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没有问过他,你的父亲在哪里,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来幼儿园接过你?

    他也曾渴望过父爱吗?他会不会日复一日地等待,站在阳台看着那郁郁葱葱的葡萄藤,渴望阴影下走出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那无望的父爱绝望了呢?是从什么开始,他发现自己的降生是一种不道德,而促成这种不道德的人之一在遭受痛苦与非议,而另一个人则置身事外,依然拥有着他完美的家庭呢?

    凉涩的风把我吹清醒,我抬头便掉进了老板娘关切的目光中。“你还好吧?”她问我,“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就像...我这么说你别介意...有点像溺水的人在海里挣扎,我不是故意咒你,这里离海边近,每年溺水的人都很多,不过都被安全地救回来了...”

    老板娘在不停找补,想要让这段话平滑结束。我心领了她的好意。

    若是真如邹豪说的那样,林慕是一个除了美貌外一无所有的人,她如何一个人将林业西抚养长大?我像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小偷,不道德地窥探演绎着亡魂的过往。

    “这是你认识的那个小林吗?”老板娘问我。

    我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这是老板娘第二次这么评价林业西。那个晚上老板娘拿出了自家酿的葡萄酒,两个因共同认识林业西的陌生人,在这个夜晚,拼凑出林业西的故事。

    林慕是鸫鸟巷最漂亮的人,她父亲是高知,却因为运气不好郁郁不得志,不过四十岁就因酗酒过度撒手人寰。她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勤勤恳恳了一辈子,安安分分了一辈子。那时港台的恋爱童话像风雨一般吹进了这个海滨小城,王子与公主的都市爱情像是最柔软的轻纱,被少女们枕着进入梦乡,平民变公主的故事成为了恋爱圣经,灰姑娘的故事在大街小巷上被传诵,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里不缺浪漫的少女,缺的是将这幻梦编织成真的男人。

    这座海滨小城因葡萄酒而兴,全国各地的富人都想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酒庄。高雅的葡萄酒是他们在酒桌上牟取利益的工具,是在觥筹交错中更为高雅时髦的存在。年轻时的林慕是一家葡萄酒厂的销售,她美丽大方,身上奇妙融合了葡萄酒的曼妙与浓烈,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林业西的父亲。

    “林慕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老板娘说,“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按照烂俗故事的情节,林慕怀孕了,她等待着那个男人兑现自己的承诺,与她共筑爱巢。就像Z市的飞鸟一样,一起养育他们的幼雏,一起经历风霜雪雨,最后在暮色中依偎。毫不意外,像其他所有的故事一样,她赌输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记得在某个海滨小城,有一个像葡萄酒一样的女人在等待那个负心郎。

    她忘记了电视剧都是假的,忘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箴言,忘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牢笼,她看着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她能感受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当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时,她已经舍不得拿掉这个孩子了。

    孕育生命,是自然给予女性的能力,但在历史进程中,未婚先孕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因。

    林慕顶着重重压力生下了这个不被看好的孩子,这是一个私生子,他的出生没有被祝福。但林慕不需要别人的祝福,祝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爱情一样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只有物质与金钱,才是她能够为林业西撑起的天空。

    林慕遗传了来自她母亲的勤劳,遗传了来自她父亲的才华,而林业西更是青出于蓝,他聪明优秀到林慕发觉自己为他提供的平台根本无法哺育肆意生长,急需养分的他。Z市的教育资源会耽误这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光芒不应该在海浪的拍打下日渐暗淡。

    这个时候,林业西的生父找来了。他通过符合程序的婚姻结合生下来的孩子远没有林业西这根野草优秀,他那时候意识到温室大棚里的花无法支撑起他的商业帝国,但是饱受海风侵蚀的林业西可以。在利益面前,尊严脸面都可以不要,他找到了林慕,扮演了一个痛定思痛,悔过自新的丈夫,一个缺位了十五年的父亲。

    他说他要补偿林慕,补偿她被指指点点而失去的尊严,补偿林业西缺失的父爱与陪伴。

    “滚。”这是林慕对林业西生父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业西,你和你爸走吧,去W省上高中,考个好大学。”这是林慕对林业西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闹得很凶,”老板娘说,“过去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林慕拿着刀对着林业西,逼他和那个混账走。”

    林业西走后,林慕就和她的父亲一样沉迷酒精,她只求长醉不复醒。没有人知道被酒精迷惑的大脑会梦见什么样的故事情节,日出日落昼夜交替之下,是一个女人破碎的心脏。林慕忍不住那将要破胸而出的思子之情,她偷偷地去了W省,去了附中,看她的儿子一个人走出校园,而后坐上那辆加长林肯,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偷窥林业西的人,在他从校园走向林肯车的那段路上,每一步都有人目送。

    那段时间,林慕估计住在邹豪的母亲家里,邹豪的母亲偷偷地组局让林业西与他母亲见面,而住校的邹豪单纯地以为林慕只是他家的过客。

    一周以后,林慕离开了W省,再也没有踏上过这片纸醉金迷,无心无情的土地。

    被肝癌侵蚀健康的林慕向老板娘诉说心里的苦痛,她描绘着二十多年前的美梦破碎的那一刻,怀念林业西第一次叫妈妈,哭诉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件事心病成疾,未在世上享受过一天美好。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林业西回到了Z市,参加了他的高考。不负众望,他取得了傲人的成绩,这个海滨小城从未出现过如此天才,想要采访他的地方媒体数不胜数,但是林业西守在她母亲身边,不离左右。

    高考后的漫长假期,是他与林慕短暂的相处。

    长安医院,Z市最好的治疗肝癌的医院。也许是林业西的生父心存愧疚,也许是林业西的优秀让他在骄傲自满中想起了这个女人,他大手一挥,将林慕送进了这个医院,祝她平和地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

    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在她漫长岁月中,林慕与林业西在她生命中占据的时间不过沧海一粟,但她却牢牢记住了这些极致无趣的故事。这种故事在电视剧里一抓一大把,但是在老板娘口中,倒成了林慕这个女人传奇的证明。

    我知道我的下一站要去哪里了。我要去长安医院,去林业西待过三个月的地方。我没有接住林业西的坠落,但是却想要奢求去接住他曾经的幻影,走过他走过的路,这样子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也仅仅是好受一点。

    “小林很聪明,”老板娘说,“好像还得了一个什么竞赛的金奖,全国也就只有三个人能拿到这个奖。林慕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可高兴了,她觉得她没有将林业西推向一个错误的答案。”

    是了,物理竞赛。如果说那场暴雨将我和林业西的生命轨迹绑在一起,那么那物理竞赛就是一切崩坏的开始。我和林业西的生命线因为这物理竞赛四分五裂,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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