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轻曼地
以你的绿氤似霭
暗示我一个
温柔而纯真的年轻的爱。”
曾经林业西问我想成为一棵什么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我来说,什么树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你觉得,白桦树怎么样?”他问我。
“白桦树?”我有点疑惑,“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白。”他笑着说,他肯定没说实话。
那天回去之后我查了很多关于白桦树的资料,但是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希望如果我是树的话,能成为白桦树。直到很后来,我无意间读到一本诗集,才从中寻找到一丝答案的掠影。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如果我没有过于自恋的话,那么也许他早已告诉我他心中所想,只不过那时的我太过于无知,太过于懦弱,而没有接住,想要降落的鸟。
我上了四楼,这里已经改成拍照馆了。毫无阻拦地,我踏进了林业西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于我来说,这个家里已经空了,只剩四面墙壁在苦苦支撑。一个被掏空了血肉的空骨架子,我无法把这个过度装修的地方与林业西联系起来。
我走到阳台,向下看去,正好能看见那架葡萄藤,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相差无几。林业西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吧?
Z市以盛产葡萄出名,这里出产的葡萄酒远销海外,葡萄酒庄更是一座接着一座,这里是一座海滨酒城。我对这座城市所知甚少,就像我对林业西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一样。
以你的绿氤似霭,暗示我一个,温柔而纯真的年轻的爱。
我脑海中又浮现了这一句诗,我在陌生的城市,想寻找一个几近陌生的人,仅凭着一点早已泛黄的记忆,和一句不明其意的诗句。
我和冲着风车叫嚣的堂吉诃德一样,孤勇地愚蠢着。我其实没有想好这次出行的目的地。我要在Z市多久?之后呢?回去吗?还是去林业西读大学的地方?我想起了来时路上,在高铁上看到的孤鸟,随风来,随风去,漫无目的。我想要找到我能休息的那棵树。
这座城市又很多鸟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林业西才想变成一只鸟的吧?他想要飞出那个残酷冷漠的家,回到他极幼时待过的地方,这里有自由的飞鸟,葱郁的葡萄藤,远方有灯塔和无尽的海,空气中弥漫的是葡萄酒的甜香与海风的腥咸。
困倦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我现在只想找一个柔软的床铺,让我的身体彻底地放松。
不远处有几家民宿,我随便找了一间,今天幸运女神一直眷顾着我,我订到了最后一个空房间。老板娘还在推销她家的三餐服务,我没有力气搭理,刚进房间,就沉睡过去。我的身体沉重,灵魂却轻盈,它脱离我的身体,脱离让它痛苦的现实,回到了那个温柔而纯真的十年前。
那是一场月考前。
那时的校长外号叫邓啾啾,因为他很爱揪别人的衣领子。外号的一大要素就是可爱,那个揪衣领子的揪,就成了鸟鸣啁啾的啾。
邓啾啾有无数奇思妙想,其中一个就是学习结对。他发现不少文科生数学奇差,不少理科生是英语苦手,那为什么不互帮互助呢?这个奇思妙想就从两个实验班开始试点。我所在的班级就是文科实验班,而林业西的是理科实验班。为了避免早恋,邓啾啾决定同性别搭配,一对一或者一对多,反正这个新想法以诡异的形式实施下去了。
我和林业西是同一组,也能一起上晚自习。
我不喜欢数学,因此会把数学放到最后去写。他不喜欢语文,却会选择把语文先写完,这也许是先甜后苦与先苦后甜的区别。
“你导数题不做吗?”那是晚自习的尾声,我求了函数的导,就开始看着接下来的题目发呆,混过最后几分钟。
那时候林业西估计已经做完作业了,看到我对着半张空白的卷子发了很久的呆,终于忍不住开口。
“不会做。”我说的有些没底气。
“你把图画出来,”林业西凑过来拿走我的笔,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这道题不是很难,可以试一下的。”
他下笔不重,铅芯滑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他思路很清晰,这道题在他口中非常简单,但是让我独立做我还是卡壳了。
我刚想接着问他,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就响了。我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烟消云散。
“你说什么?”我发出的几个音节被下课铃打断覆盖,但还是被林业西敏锐地捕捉到,“怎么了吗?”
“还是不会。”我老实回答。
“哪里?”他低头看我的卷子。
“二次求导求斜率,”他说,“再把这个函数换元往里代。”
我在他的目光中又拿起了笔,顺利地解处了这道题,这是我整个高中生涯第一次做出导数题的第二小问。
“我出去一下,”他说。没有来得及接收到我的喜悦,他从书包里拿了一样东西,而后走了。
我看着他的裤袋,长方形的盒子随着他的走动隐现。那是烟盒,我知道,我从小见到过数以百计的烟盒,这是缠绕着我的梦魇。我的父亲爱抽烟,抽完烟之后就会开始喝酒,而后他就像发了狂的巨兽要摧毁世界上的一切。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想要阻止香烟的烟雾将我的月亮引入一个深渊。我是跟踪的高手,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翻过后门的铁门,然后是一声极轻的落地声。
咔哒,那时按动打火机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打火机有没有点燃烟草,但这肯定点燃了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我冲了过去跳出那道铁门,把林业西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错愕,也有些恼怒,“你跟踪我?”
“不要抽烟。”那时的我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他冷笑了一声,把我的心也笑冷了。“你去举报我好了,就说我抽烟,让校长处分我,开除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业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从他的手里夺过那根香烟,狠狠抽了一口,随即就被尼古丁呛到开始咳嗽。
也许是从小接受熏陶,我竟然奇异地开始感受到尼古丁的快乐,紧接着又抽了第二口。林业西看着我,眼眸很深。他又拿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凑近了因我吸气而亮起的烟头。他借了一个火。
我看见他的眼睫轻颤,他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将烟雾吐出,在烟雾中,我看见了他紧蹙的眉头与迷茫的眼睛。
他从我嘴里拿下那支香烟,与他的香烟一起扔在了地上。橙黄色的火花在柏油路上轻轻跳动了几下,然后归于沉寂。
“回去吧,”他说,“那道题的第三小问还没做完。”
我站着不动,他有些不解地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恐高。”我低声说。
他笑了。
我是在烟火气中醒来的,这家民宿的卖点好像是原汁原味,古色古香。我刚进门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古”在哪里,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古”就“古”在烧柴火。
但这家店的老板娘明显不是烧柴火的能手,呛得我开始咳嗽,我捂着口鼻打开了房间的门。
“烟囱堵住了吗?”我探头问道。
“小伙子,帮帮忙,帮我爬到屋顶上看看烟囱有没有被鸟巢之类的东西堵住,”老板娘也被呛到不行,她搬来扶梯,看着我爬上屋顶。
我探头一看,烟囱里果真有一个空荡的鸟巢,牢牢堵住烟囱口。这鸟窝,像是前几年的造物,已经经历了不少岁月的风吹日晒。我取下那个鸟巢,想要下去,突然想起了我那时因过于羞赧,对林业西撒的谎,我骗他说我恐高。之前我是怎么从校外翻回校内的?好像是林业西说,别怕,郢易,我接着你。
我稳稳地从梯子上下来,老板娘看着那明显有些年头的鸟巢叹了一口气:“我儿子住在省城,前几年接我去说是让我享福,其实是让我帮他看孩子。好不容易孩子上幼儿园了,我才回来接着开这家民宿。”
“我太久没回来了,久到烟囱都被鸟巢堵住了。”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我是她重新开业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吗?我看着她有些悲伤的神情,终究还是没忍心问出口。
也许是看在我帮她忙的份上,也许是她少有听众,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更多:“以前啊,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会来帮我的忙,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妈妈生了那样的病,一天又一天地熬着,刚回来的时候脸色还好,没想到没几年就走了。”
“我那时候看她可怜,又没人照顾,就给她送饭吃。过了一阵子,就有人来把她接到长安去了,长安看肝癌看得最好。那年夏天吧,来了一个小伙子,跟你差不多大。说是要谢谢我帮他照顾母亲,要帮我干点活。我说我这个地方小,没什么可干的。我老了腿脚不方便,你就时不时帮我留意一下那烟囱里面有没有被什么堵住吧,这地方鸟多,爱在烟囱里扎窝。”
“他是个好孩子啊,”老板娘说,“就住在那个地方。他妈妈死了以后,他就把房子卖了,家里大小家具都卖了废品。那天收废品的来,我看见他把一本厚相册也给卖了,我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太伤心了做事情难免极端一些,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来处,没有归途呢?”
“他叫什么名字?”我声音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