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通往云舟的路上,白念蘅睁开眼,有些恍惚的仰面盯着马车的天花板。黑衣人解毒的针的确起了功效,虽不能完全看清事物,但现在她的眼前是一片灰色的模糊的景像。
已经许久没有使用过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白念蘅将头往侧一偏。额头抵住了凌卿的腰,在过去黑暗的世界里她不曾在乎过时间:“几时了?”
凌卿见她醒来微微有些讶异,距离他们出发还不到三刻钟。就见白念蘅那双眼睛眯起,像是紧紧盯着什么东西。凌卿还是很惊讶,伸手在她面前一挥:“能看见了?”那只手只闪过一下,便被白念蘅抓在了手里,她捏了捏凌卿的手指。
借着他的手,白念蘅坐起身摇了摇头:“看不清,只有些影子。”
听见她的声音,马车一旁的窗棂被叩了叩。外面想起昨日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这一个月我会跟着你们,等到了云舟毒也就解的差不多了。”
“我还有一位兄长,在我婚嫁后他忙着处理要事。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们将我带走,可曾知道如何安置他?”白念蘅这时想起那人离开前她还有的问题。
黑衣人:“郡主放心,云舟先王曾嘱咐过在令兄及冠时就可承代封号,现在已经该称呼为景明郡王了。”
白念蘅这才安心下来,摸到袖子里那颗珠子,又想到太后身边的那位姑娘。崇昭帝继位那年,太后的家族里诞生了一位女婴,据说出生的时候有青鸟飞到床前,衔来一根梅枝。噱头传出去,有人说那女婴是上天派来祝贺崇昭帝万寿无疆的神使,有助我朝海晏河清。
此后那名女婴从雨师本家接到了皇宫,从小养在深宫,由太后亲自照料。送来的消息里说道,太后在崇昭帝登基前就已返回雨师家族。途径芜阳时曾遇到过珣昌的国师,两人相谈甚欢。云舟国师身边也曾跟着一个女童,离开时却只有国师一人。而那名从雨师家抱回来的女婴,在太后返程时就遭了一趟高烧,高烧后太后亲自解释道,神使开了灵智,修得了女童之身。
崇昭帝怎么可能放任太后将一个外戚的孩子留在身边,登基后的一个月,便将那日随太后一起同行的所有知情人全部斩首。本来那个女童也难逃一死,巧的是恰逢冬日四河渠里结了冰,芜阳唯一的活水被冻住了。那只是一个小县城,没人会去多分得一点关注。深冬暴雪卷了整个县城,另一边风尧国不知因为什么,占据了芜阳为自己的领土。
冰雪之下覆盖的那片土壤,冻着的是负隅抵抗的铮铮铁骨,而风尧国进攻的目的便是玓安的那名女婴。
除去玓安,其他还有三个大国分别是云舟、风尧、珣昌。在很久之前,玓安和珣昌皆隶属于云舟的部下,内乱时一分为三各自驻守一方。风尧是西北的小国,信仰自然生灵,在他们眼中万事万物都值得尊重。他们的国家远落后于中原的云舟,但风尧人却生的高大威猛,英勇善战,像是天生的士兵。
珣昌脱离云舟并未重新立朝,而是分散成了几大家族,借着与风尧的商贸往来,圈占着玓安旁的领土做着金银玉器的生意。甚至与云舟都有友好关系的交互,却独独搁开了玓安。玓安占领着大量平原,历朝的统治者似乎都只想贪图安逸。疑心之下玓安的军队被削弱的不堪一击,上一代的云舟君主没有收复失地的打算,将夏韫作为了两国交好的工具。
白念蘅想着她拥抱那人时的感觉,那名少女比她矮了些许,手的骨相也比她年轻。珠子是真的,太后想借着出使的名义让他们去找到另一颗琉璃。
她们是怎么笃定自己会再回到玓安的,从昨夜那人的话中来看,这个荒唐的的国家快要自身自灭了。再添加任何一把火,都可能亡国。崇昭帝的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不见好,他一边防备着太后夺权,一边又懈怠于管理。难道真盼望着天上掉馅饼,有人来帮他?眼下崇昭帝急着找灯,太后却在找另一颗珠子,春江阁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马车停在了中途的驿站,凌卿扶着白念蘅下了车:“今夜在客栈休息。”
倒不是凌卿怕她倦怠,他希望白念蘅的眼睛快点好起来。一个月的行程会经过很多地方,他想和她一起看一看不同的风景。白念蘅所接触的景色仅限于她失明之前,她没有见过在她失明后御花园里移种的梅林,没见过凌王府好不容易养活的荷塘,没见过自己及笄之年的灯市……
客栈里黑袍人开始了第二次解毒,白念蘅看着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很纤弱的身体,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位女子:“你为什么帮我?”
黑衣人愣了,从昨日这人就是一身长袍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从提议到解毒,没有一件事是想害她。如果是认识的人凌卿为什么不提醒她?自己身为云舟人跟着他们解毒,却又不同他们一起回程。
“我认识你吗?”白念蘅又问。
“小郡主只当我是来报恩的吧。”黑衣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凌卿在一旁看着她们,解毒不仅需要针灸,还要配着药服用。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材,煮上一碗下来整个客栈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先前白念蘅的味觉几近消失,这几天的针扎下来,渐渐能尝出了味道。
闻到浓郁的药汤,白念蘅嘴角抽了抽,面不改色道:“放那儿就好,我一会儿就喝。”
两人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坐在她身边没有要走的趋势。凌卿把汤匙递到她嘴边,带着笑意看着她:“趁热喝,凉了效果就不好了。”
黑衣人也笑了:“药是云舟的方子,是要比其他的要苦一些。”
感觉到唇边的汤匙,白念蘅夺过碗一口闷了下去。药苦得她全身开始发抖,背上冒起了冷汗。白念蘅双臂抱了起来,汤药顺着经脉逼迫着体内的毒出去:“疼……我好疼……”
凌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迈回房间。将人放到床上时,白念蘅已经将自己蜷缩了起来,疼得厉害让她张嘴就喊到:“怀亭,怀亭……”
怀亭是凌卿弱冠之年崇昭帝亲自取的表字,只是这表字在取时崇昭帝并不见得有多用心。甚至是因为在游赏玩乐时看见的一个竹亭,怀亭,意位怀念今日看见的竹亭。而那竹亭的下面,埋着的是客死异乡的云舟人。
作为陪行人员的凌卿,旁系王室,被敷衍至极的表字,以及旁敲侧击的敲打,让这个表字在众多有心人之间传开,曲解道:怀亭,怀亭,只能是陪玩的棋子。这个表字对凌卿来说像是羞辱,只有崇昭帝会这样称呼他。旁人知道这个表字的由来,只能尊称他为凌公子,甚少有人这么叫他。
若不是白念蘅这一次,他都要忘了他还有个表字。其实凌卿根本不在乎那种说法,他也曾跟白念蘅提起过:“除了崇昭帝,没有人敢这么叫我。”
“唉,快点好起来吧。”凌卿见她疼的神志不清,以防她抓伤自己,拿了丝绸讲她的双手绑了起来。
“哗。”白念蘅一口污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解毒前,凌卿找黑衣人谈论过白念蘅的身体问题。“她身体里的毒快要深入骨髓了,得在毒蔓延全身前让她把毒血吐出来,针上药的剂量需要加大,这之后还需要内服的药帮助,逼出毒血的这段时间她会很痛苦,你要守在她身边,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凌卿给她擦去嘴角的血,扶着她靠在床头。
“我想起来了,这毒是我娘下的。”白念蘅的眼睛里出现了几分清明,现在大概可以看见了一些事物。
白念蘅苦笑道:“我还有个妹妹,家里的老幺,她不到四岁就被白凝露推下水淹死了。我看着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她连话都说不清,也没法喊救命。”
白卓的三房柳如嫣有两个孩子,白筝和白玖儿。按陈妙竹的话来说,这两人估计也不是白卓亲生的。白玖儿早年夭折,放在整个白家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也不知是白卓真的知道那俩孩子不是他的,还是他本就冷漠无情,能看着四岁小儿被人推下水却又无所作为。
丰泽五年,
入冬时节天气转凉,玓安的冬季来的突然,昨儿个才添上衣服今天就飘起了小雪。雪下的不大,像是专为孩童增加的几分乐趣。
小雪细细密密的下了几天,屋檐瓦缝中藏着银银白雪。白家忙着张罗四小姐的十岁生辰,忘了给三房那边送去些炭火。“慢点,小心摔了。”柳如嫣跟在白玖儿身后,担忧的看着她蹦蹦跳跳。
后院经过的下人对着她们指指点点,白琬云全然不在乎,专心的扶着柳姨娘。担忧是有道理的,这就撞到了迎面而来的白凝露。白玖儿被撞的摔在了地上,白凝露似乎想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堪堪停在了半中央。“啊!”
“汪!汪!”不知从哪来的狗直接向她冲了过来,白玖儿摔倒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她要向前跑去的路。
白凝露几乎是无意识的将人往旁边一推,白玖儿刚爬起来还没站稳,被这一推,脚下滑着后退了几步,一头载到了池塘里。这一落水吓得柳如嫣差点晕过去,准备喊人的白琬云被身后的嬷嬷死死捂住了嘴。
“她……掉下去了……”白凝露也被吓懵了,狗被制服后,李芝玉匆匆赶来只是拉走了自己的孩子,连句话都没有留给她们。
柳如嫣看着她们离开,自己也跟着跳下去,等到两人都被拉上来时,白玖儿早就死了。上岸的柳如嫣是真的晕了过去,白琬云一个人托着她们俩回了院里。白筝发着烧迟迟不退,屋里连炭火都没有。
一墙之间的前院,欢庆声一声高过一声的传进她们的屋子。白玖儿的死最后归结为贪玩落水,冲撞了白凝露的狗被拉到市场上卖掉了。不知道的是,这场闹剧被白念蘅看见了。
池塘的假山后面,白念蘅正在堆着雪人。一抬头就看到了这幅惨样,她跑去找夏韫,想让她帮点忙。结果夏韫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那天之后,夏韫会时不时的送来一碗汤药:“对你身体好的。”
夏韫没活到新年就死了,死后白念蘅的眼睛逐渐看不清东西,先前跟夏韫有关的记忆都开始有些模糊,性格也大变。找上门的郎中一律都查不出原因,只说是忧思过度,哭坏了眼睛。
“那药是她亲自喂给我的,在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什么珠子。”
凌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或许她有什么苦衷。”
白念蘅抬眸看着他轻笑,她尚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凌怀亭,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该怎么报答你?”她身处白家的水深火热里,自己被一团乱麻捆的不知所措,凌卿倒是还能悠闲的陪着她解毒。
“你要想报答我就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都可以日后再说。”听到这个称呼,凌卿呼吸一滞,与那种取笑不同,清清朗朗的出现在少女的口中,像羽毛拂过心口。
白念蘅第一次知道这个表字时,就说:“愿君远怀亭,安度晚余生。”没人知道那两个字从那时起,就成了凌卿的秘密。
先前沈卯带走孙家两夫妻时,凌卿就谢过礼,仔细一想,时间巧的很。哪能她还没受到什么伤害人就被带走了,凌卿一准就算准会有人出现在哪儿,沈卯收到的消息早就有人筹划好了。
他查到些什么?光凭那两个人怎么烧的了整个温家?她能直接找去白兼和,更少不了那对夫妻抓着她时往她手里塞了卷冰丝线。白凝露美貌动全城,被李氏养的金贵,寻常布料的衣裳根本入不了白四小姐的眼。只有她一个人的衣服是从头到脚用的冰丝线,量身定做。
走的急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没处理,“温家剩下两位呢?”
“两位小姐很安全。春江阁不知道为什么帮着温以书见到了孙氏夫妻,应该被拜托了什么,她出来后去见了白文淮。”
他们走的这些时间,玓安来信说温家两位失踪的小姐都在春江阁好生待着。顾夫人被接到了太后身边,本来是源自云舟的春江阁现在居然服从于太后。太后没有干预过政事,也不见得有颠覆崇昭帝的打算,她想干什么?
夜渐深,两人躺在床上闲聊。
凌卿给她讲着凌王府的故事,凌盛是被送去战场上唯一活着回来的。但他并没有立下多大的战功,崇昭帝还没继位时,先帝就点评过凌老王爷:愚忠。
重点在忠,也是因为愚才让崇昭帝独独放过了她。凌卿的母亲生他弟弟时难产而亡,现在一母同胞的弟弟书读的大不成气,凌老王爷日日忧心,准备给送到军营去磨砺磨砺。
凌卿的母亲去世后,凌老王爷又纳了两房的小妾,现在其中一位肚子里又填了喜事。比起白家的争斗,凌王府算是要和睦的多。
白念蘅若有所思道:“原来也可以这样。”如果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平静的生活会是那么令人向往。亲生母亲毒瞎了自己的眼睛,父亲对李氏恃强凌弱一概不管。真是丑闻一件接着一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