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世界血脉的命运,也不记得那个下午从圣堂来的世界使官究竟对我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离开家的这段太久太久的日子里我忘记了太多事,回望来时路,却总以为自己不曾离开。
不过也不要紧,反正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想要回家,萨鲁多也已经不存在了。我有时候也学着教众的样子祷告神明,祈祷我死后被规则空洞吞噬的一切还能倒流回最初的模样。会有这样的一天吗?我不知道,因为萨鲁多没有信仰世界教会的传统,世界的崩坏对他们(我们)来说也只不过是森林神的愠怒。
春天总让人充满愁思,倘若是春花烂漫的季节倒还罢了,近期的连日阴雨实在是叫人提不起一点兴致,便也难怪会做那样的梦。这两天频繁地梦到萨鲁多的秋日黄昏,阳光像我流淌的血液一样殷红、灼热而滚烫,落日被边缘的刀锋横劈开去,在地上洒落一串斑驳的血。那些光安静而轻盈地飘落在我的肩膀,我甚至能听见苏尔拉克大森林那头传来一声声短促的鹿鸣。梦里的我蹲在地上,一只一只地数着地上的蚂蚁,第一个数是二十七,第二个数是三十六,第三个数是一百七十八。小时候的日子总这样很长,好像这样安逸的生活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科拉、我亲爱的小科拉,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她的声线温柔,宛如一支萨鲁多传承上百年的摇篮曲。“母亲”这个词语在萨鲁多的方言里没有具象,她是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种触感和一种气味,她宽广到包容天地间的万物、又狭隘到只许她子女的血脉里流淌着她的爱;她是面目模糊的母亲,又是清晰而深刻的、徘徊在夜梦中的影子。妈妈、妈妈。世上的每一种语言都吞吐着同样的音节,自我学会世界语的第一个词缀开始,便仿佛和这片大地的血管融为一体,她的脉搏、她的心跳、她的呼吸,无时无刻不在与我的精神共振。
我要像爸爸一样保护苏尔拉克大森林。
或者像妈妈一样治病救人。
我把蚂蚁数到两千三百八十二,骄傲地扬起头来。
我将她从内而外打量了个遍,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她逆着光站在秋日耀眼刺目的落日余辉里,黑色的影子遮住了她的表情。她朝我伸出双手,把枝条编作花冠郑重地戴在我的头上。于是那些枝条开始向下生长,扎进我的头颅,繁茂的根系贪婪地渗进我的血管和大脑,随后养料向上运输,在花冠上开出一朵朵苹果红的花。树枝从花冠的两边戳出来,我好像也变成了鹿。
妈妈、妈妈。我呼喊她。你在哪儿?
她不说话,只有花冠的新叶随着我的心脏一同跳动,只有蝴蝶扇动翅膀停在我的指尖,掀起莫塔克海上的阵阵风暴。我闻到甜甜的蜂蜜、闻到从家的方向飘来的奶油菌菇汤的浓香,邻居家的小孩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尝尝她在镇子里新买来的一罐水果糖。我把数到无穷大的蚂蚁丢到一旁,站起身来便往家跑。可那条路也无穷无尽,太阳在背后烧得我的脖颈暖洋洋的,我逆着光一直跑一直跑,哪一条路都不再是家的方向。
该回家了。我听见她说。该回家了。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我记得我试着去抓住中心广场上闪烁的光点,却只抓住了一手的影子。我也没有影子了,我的影子和那些往事一起都被我留在了米德卡特冷柜里的镇静药瓶里。想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又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有点意外,因为我在米德卡特住的时间不长。或许是塔蒂和其他人来见我的时候,衣服上总是黏着消毒用的酒精。我的影子陪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失眠的漫长夜晚,疗养院崩塌的那天,世界就像打开了无影灯,然后我就没有影子了。
每天的梦就像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无数个往日的残破碎片在我的梦里闪过,我什么也抓不住,那些曾经浓墨重彩的往事和这些大脑中的灰色细胞编织的荒诞故事一起,倾塌在由光和暗构作的海。醒过来的时候有时天还没亮,我拉开安全屋的窗帘,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天边还没有坠落的那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月亮有时候在东边,有时候在西边,有时候下半夜才升起来,有时候上半夜就落下了。他们说这和月相变化有关,中学学的地理知识早被我抛之脑后,唯一记得和月亮有关的传统就是月亮最圆的那一天人们应该团聚。
可惜写下这行字的今天没有月亮,月亮也逆着光了。
春天和秋天有什么区别呢?温莎说春天是万物开始生长的季节,而秋天则是万物开始凋零的季节,但春天偶尔也象征着连绵不绝的雨和潮湿飘零的花,秋天又代表了庆祝和丰收。春和秋都是冷暖过渡的季节,只是春天之后白昼开始变长,秋天只会让世界越来越冷。我哪个季节都不喜欢,只想永远停留在那年永不熄灭的夏。
我以前很喜欢冬天,萨鲁多的冬天从不下雪,黑夜也没有像高纬度地区那样漫漫无期,那些寒冷静谧的晚上天空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苏尔拉克大地上一点一点的灯火。小小的我窝在家里的炉火边上听着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火堆里的烤栗子爆开了,整个客厅里都弥漫着一股暖洋洋的甜香。那时候她也是在的,她躺在客厅角落里的大躺椅上,那张躺椅是藤编的,年久失修,一晃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她半闭着眼睛哼着一支歌,手上则是全然不停息地织着一只蓝色的毛线帽,我喜欢不戴帽子,父亲也不戴,那些帽子最后都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离开萨鲁多之后我再也不喜欢冬天了,再也没有人给我唱摇篮曲,再也没有壁炉和烤板栗,再也没有让人欣喜若狂的诞世日礼物。诚然,我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展现出了像孩童一样的好奇心,但很快那些雪在我眼里就成了一种灾难的象征,因为有崩坏的地方就总是有雪。如果没有那么多雪的话,瓦奈法就不会诞生燃星教吧?如果没有那么多雪的话,过了燕城我们就该直通高城区了吧?要是这样说来,很多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坏。
唉,没有月亮的时候也挺好的。月亮凭什么就能夜夜高悬呢?世界崩坏得只剩下混乱和绝望,连太阳都奄奄一息、连大海都熊熊燃烧,凭什么只有他能无动于衷?他永远高悬永远清冷、永远不属于我永远触不可及,哪怕我是数百万年前蚕丝般缠绕的规则分离出的碎片,也终究难以撼动他分毫。我也好想爱他,也好想止不住地幻想离别与相逢,可他总是那般沉默,沉默到我的千言万语全都化作无尽的恨意。
你要去哪儿呢?等到太阳落山、世界的大幕合拢的那一刻,聚光灯的光还会聚焦在你身上吗?她轻声呢喃,天穹中排列的星河也随着她的声波微微振动。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去哪里都好。家里的芒果快要成熟了,下一个秋天到来之前,你还会回家看看吗?
这也是梦吗?可能是吧。明明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我从来都不懂什么生命什么世界,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
如果可以回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