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弗洛里达绝对是个合格的预言家,日后我想起她的种种言论,依然对她抱有十分的同情。
我们在燕城停留了很多天,因为跨年的第二天无端下起了一场大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停,天空整日都阴沉沉的,像是结满了霜。
考虑到行车安全,冷枝主动要求多停两天,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有很想这么早就为世界教会献身。
“看来你还挺享受和我住在一起的日子的,”我从沙发旁边的桌子上抓了一把薯片,“哈,日子还长着呢。”
冷枝从前一阵子就开始避免正面刺激我的情绪,他无视了我的提问,从薯片的袋子里拿走一片,然后把剩下的一包全都塞到我手里。
第三天的时候城区里的雪小了一点,我便打算去外面走走,顺便去和温莎她们道个别。
那天做了很糟糕的梦,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记得一团黑影一直在追赶我,于是我很早就醒了。屋子里开着充足的暖气,尽管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却丝毫感受不到清晨冬日彻骨的寒意。
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过后就走出门去。
冷枝正在烧一壶水,他把长袖卷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他白皙的小臂。他平时总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从脸上看不出来他身上有这么白。那些粗糙和异样的褶皱依然存在,我想这就是他从不展示它们的理由。
唉,我经常在想,他到底干嘛要长这么好看?
见到我之后,他下意识地把手背过去,然后随意地把袖子拉下来。
“起这么早?”他的问话中颇有些掩饰的意味。
“不行?”我的目光晃悠着看向他的手臂,“倒是你,到底晚上睡不睡觉?”
“当然。”他提起烧开的水,倒进桌上装了红茶茶叶的杯子里,“你要吃点什么?”
“随便。”我跟在他后面,“你有没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比如崩坏?”
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窗外:“是么?这种事你更清楚。”
“做了很坏的梦,总感觉要有坏事发生。希望大崩坏还没有波及到这里。”我打开了房间里其他的灯,“说来很久没有见过‘午夜’了,不要紧吗?……我是说你。”
他上下打量着我,欲言又止。
其实我们一路走来已经路过了好些个被边缘吞没的小城镇,在离边缘还很远的地方我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烦躁情绪。在公路边上我们能看到无家可归的游子、带着孩子的母亲,甚至受到边缘污染已经出现明显变异现象的流浪汉。然而我们谁也救不了……我是说,我谁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车窗外一闪而逝。
冷枝自己的情况并不理想,他不会在那种地方多做停留,更不会冒险载着未来可能成为“午夜”的受害者去另一个他也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城市。我们的出现除了带给他们更深的绝望以外毫无意义。
这些情况我没有一一记录下来,很多时候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只能每天假装我的苏尔拉克依然风平浪静。
“我可不是你的移动抑制剂!”我瞪了他一眼。
“我没这么说。”他转头在另一只杯子里抓了些茶叶,同样冲上热水,然后推给我,“暂时还没关系。先喝口水吧。”
冷枝转身进了厨房打开面包机,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才发现里面飘满了洛神花。
上午天寒地冻,一直磨蹭到了午饭之后,我才穿上外套准备往燕城去。外面依旧下着雪,北方的雪比我想象中的要干燥许多,也许是此地深居内陆的缘故,那些雪落在我的头发、围巾、衣服上并没有融化的迹象,反而保持着它们原初的美丽晶形,仿佛轻轻一吹就能再次飞扬在空中。
冷枝打了一把黑色的伞,安静地跟在我后面。他一声不响,走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就像我甩不掉的影子一样。拜托,他这保护欲是不是太过旺盛了一点?难道我还能在这种天气从燕城跑回萨鲁多吗?!
我用脚尖试探了一下雪的质感,确认所有的雪都是雪的样子,没有因为崩坏变成黏稠的果酱或者冰冷的大理石砖。
随后我蹲下身来,团了一块干净松软的雪在手里,回头唐突地朝他砸了过去。
冷枝被我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可能是常年狩猎的原因,这人的反应速度远远超乎常人,他非常迅速地抬起手挡住了这一击,然后用手背擦了擦雪球破碎之后飞溅到他脸上的雪花。
他拍落大衣上的雪,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后加快脚步跟了上来。
“你干嘛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忍不住问道。
“什么反应?”他问。
有时候和非人对话真的挺无助的。我顺手从路边的栏杆上划拉了新的一团雪在手里压实,就要往他头上扣。他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我的手腕,躲开了往他脖子里掉的雪。他的手比那些雪还冷,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个活人。
“……闹够没有?”他这么说着,也没把手放开。
我费劲地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把手里剩下的雪抹到他衣服上。
冷枝几乎是擦着我的肩膀走到我前面,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从旁边的灌木丛上抓了一把干燥的雪,然后扬在我的脸上。他没把雪抓实,所以它们就像干粉一样落了我满脸满身。
我看着满身的雪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你有病吧!”我甩了甩头发,把黏在上面的雪全部抖下来。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重新回到了前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划过一个转瞬即逝的不明意义的笑。
该死,他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很得意的表情?!
我偷偷在他后面翻了个白眼,这人到底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欠揍了?不过他本人看上去倒是很高兴,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看我有没有逃跑。
算了,难得看他有这个心情,就原谅他一回。
不远的地方就有地铁站,搭了半个小时的地铁之后,我第一次来到燕城的主城区。
燕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这片区域算得上经济发达,虽然比不上黎伯拉港那样的大城市,它依然拥有发达的区际贸易,混居了很多来自不同地区的旅客和商人,同时又保留了小城的安逸之感。也难怪温莎和加娜利会选择在这里住下。
世界教会一直到很晚才来到这里,因此和贝特丝类似,这里的宗教气息并不浓重,四处洋溢着松饼、鸡尾酒、咖啡和烟草的味道,市中心街道两旁的灯火更是彻夜不息。
走上地下通道的台阶,映入眼帘的便是银装素裹的燕城。雪花一片片落在街道上,像是光秃秃的树杈上飘落的落叶。燕城的面积并不大,但由于大量边境旅客的迁入不得不扩建了居民区,导致街道不断地变窄,两边高耸的楼房将整个城市切作一个纵向的矩形,一抬头便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街道的两旁停满了车,居民楼底下的信箱里塞满了早报、信件和广告传单,看起来充满了生活气息。我按着温莎给的地址找到了她们的家,按响门铃说明来意之后,我听见她热情地吹了一声口哨:“你看,我就说他们会来。”
“雪下得这么大,不方便去别的地方。”稍远一点的地方响起加娜利清冷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我早就说了最近不要出行……”似乎是意识到我们还站在门口,她提高了音量,“等我一下!一会儿去商圈喝下午茶吧?”
冷枝斜靠在楼梯上摆弄着打火机,他不会在这种场合抽烟,我想只是因为他对眼前的情况并不感兴趣。好吧,我不知道他到底对什么感兴趣,除了他书架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百科全书。
我早就想让他别跟着我,看来是根本不可能。也许让他出来放放风也不错,省得他总是用加了糖的咖啡来暗算我。
“女人们的活动你也感兴趣吗?”我站在台阶的最上面往下看他,“还是说你想帮我拎包?”
他“啪”地关上打火机的盖子,把它塞进大衣的口袋:“随你。”
我们极少在现代化都市逛街,至少我在上大学和工作的那几年里,居住的城市实在算不上繁华。温莎挽着加娜利的手走在前边,为我们介绍有名的剧院、餐馆和售卖稀奇古怪小商品的小店,还有街边随处可见的富有艺术气息的雕塑和涂鸦。
她的红发在这寒冷苍白的冬日像一团火,我时常羡慕她的热烈她的洒脱,仿佛这样就能反抗命运的不公。
温莎和加娜利合伙选了一条荆棘外形的银项链送给我,我身上没多少(属于我自己的)钱,自然不好意思收。
“就当告别礼啦,”温莎握住我的手,把盒子塞到我手里,“相遇也是一种缘分,对不对?过了这几天,下次见面可就遥遥无期了,希望不是在我的葬礼上。”
“温莎……”加娜利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转向我们,“收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当留个纪念。”
我这才勉强接下,出于礼貌,我提出请她们喝一杯下午茶作为回礼。冷枝把我从格瑞克救出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拿上,大崩坏又造成了大规模的数据和信号紊乱,导致现在我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更别说使用信用卡什么的了……虽然我曾经不是穷光蛋,现在倒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观察大家的下午茶品味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像往常一样喝了一杯经典款的黑咖啡,温莎叫了一杯看起来很有特色的茶咖特调,加娜利要了加浓的黑咖,冷枝依然是往他的咖啡里加了一整包白砂糖。
“真有世界教会的风范。”温莎评价道,“早就听闻苏尔拉克的贵族人都是甜食癖,你是不是也会往蛋糕里放双倍的糖?”
“特别的口味。”加娜利委婉地说。
“这次可不是我说的。”我耸了耸肩膀,“看来高城区人都拥有相当健康的胰岛。”
“也可以不放那么多。”冷枝平静地切了一块松饼,然后在上面裹满甜得发腻的蜂蜜。
如果松饼会说话,它一定会呼叫治安官的。
就在我们讨论松饼究竟应该搭配蜂蜜、蓝莓果酱还是奶油的时候,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闷响,就像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紧接着燕城被高楼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一角飞过了一群黑色的鸟。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我的眼前闪过一片浓重的黑暗,上午的梦境在我的脑子里快速地掠过,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死亡了片刻,褪色成了无生气的灰。狂躁的感觉翻涌上来,持续了大约有十秒钟,有了在格瑞克的经验,我下意识地按住那些情绪,将手里的餐叉重重地插进盘子里的蛋糕。
那样的感觉几乎一闪而逝,没有给我做出其他出格动作的时间。心脏跳得很快,虽然不合适,但我还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咖啡,企图假装无事发生。
温莎和加娜利不约而同地朝窗外看去,不过得到的结果与其他食客一样。燕城看起来依旧平静,什么异常现象也没有发生。
我抬起头,注意到冷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怎么了?”他问。
“没事……”我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是不是有……边缘生成了?”
于是他也转头向窗外看去。如果真的有边缘生成在附近,这里可不是什么适合久留之地。
“感觉很不妙啊,”温莎皱了皱眉头,“刚才绝对有什么东西塌掉了。”
“是崩坏的缘故吗?”加娜利露出明显的担忧神色,“大崩坏迟早会蔓延到这里。”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咖啡杯中漂浮的泡沫。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回避苏尔拉克大崩坏的事实,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崩坏的蔓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然而事实证明苏尔拉克仍然在哭泣,在等待我——或者某个比我更加勇敢且好心的血脉的拯救。
“你在这儿啊……真是碰巧。”
闲聊之际,我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我转过身去,只见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他穿着本地治安官的制服,金色柔顺的头发和浅褐色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没有大多数他的同行那么冷漠无情。
他的目光盯着温莎,后者大大咧咧地笑道:“好久不见啊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喝茶?”
治安官柔和地笑起来:“路过罢了,你的新朋友?”
我不认识这家伙,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觉他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疏离感,职业性的微笑下面藏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前两天遇到的,和你一样,偶遇。”温莎摊了摊手,抽开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会?”
“不坐了,有正事。”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随后眼睛在我们的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冷枝身上,“午夜猎人,嗯?”
冷枝警惕地抬头看着他:“你是世界教会的人?”
治安官又像刚才一样非常柔和地笑了:“别紧张,我对大家的秘密没有兴趣,只是恰好与世界教会共事过一段日子。不用这么生分,你可以叫我罗伊。你在工作吧?”
“猎人总是在工作的路上。”冷枝说。
他回避问题的角度很巧妙,罗伊似乎也无意追问,说道:“恐怕你要失望了。”
我看得出来冷枝对他抱有高度的警惕感,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许是怕同事来抢业绩?
冷枝没有接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刚刚接到快讯,北边的山地发生了严重的崩坏,局部地震引发了剧烈塌陷和雪崩……你懂我的意思吧?那条路现在走不了,除非你在这里等到来年开春。”
“去高城区尚且有别的路。”冷枝平淡地说,“感谢你的好意。”
“别误会,”罗伊笑道,“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希望大家都能平安。也许未来会有阻止崩坏发生的方法。”
说完他匆匆地走了,声称要去帮助紧急疏散。
“你们认识?”加娜利出声问道。
“前一阵子凌晨在楼下咖啡店写东西的时候遇到的。”温莎无所谓地喝了一口咖啡,“治安局的新人,一直在和世界教会那边对接,处理一些紧急的崩坏情况。”
“我还以为他不喜欢谈自己的事。”加娜利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他喜不喜欢又能怎样?”温莎抬了抬眼皮,“我看他只是信不过陌生人而已。他们家以前——呃,算了,说这个不好,刚才在说什么来着?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餐桌上一时静默,我一转头才发现冷枝正安静地看着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你干嘛?”我问,“你要换路北上吗?”
他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脸,直到我终于甘拜下风:“我可不想在这里留到开春。怎么,这种事情还要我来确定吗?”
冷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就往东走。”
“向东走风景也不错,出来之前做了旅游攻略,倒是有不少自然风景区。”温莎参透我的用意,“不管是旅游还是赶路,总之适合避开南部的大崩坏。”
“肯定有边缘生成在附近,我想我们也不该在这里久留。”加娜利喝了一口咖啡,“该上路了,温莎。”
“好呀,”温莎的声音富有极度的魅力,“那我们未来就——有缘再见吧?”
就这样匆忙结束了充实的一天,我深深地陷在安全屋客厅的沙发里,看着冷枝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
“我们去哪啊?”我又问。
冷枝停下手上的动作,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
“你什么意思?这样就能减轻你不务正业的负罪感吗?”我轻描淡写地伸手抓了一块桌上的巧克力放进嘴里,“我说我想去看海,你也带我去吗?”
我只是寻他的开心,他倒是认真起来:“我答应过你。”
到嘴边的话被他生生堵了回去,这下我开始犯起难来。要盘点我想去的地方,那十座城市里我就想去七个,但一想到未来可能被边缘吞没的燕城,我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
“那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我愣神地望着天花板。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不该由我来说。”
“要是能和温莎一样洒脱就好了,”我长叹一声,“她是怎么做到在死亡的阴影里活得这么自由的?”
冷枝将最后一只杯子收进橱柜里:“自由是命运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