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清明特辑一纸空文/meaningless wh
*Summary:Come on, just say you can't change anything.
世界之子的鲜血倒流入海,此后破碎的拼图化作北境石窟的壁画,飞鸟穿云、果实坠地,世界的运转重归平静。
萨鲁多的边缘被修复之后,流离失所之人纷纷回到故居,一笔巨额资金被用于房屋交通的重建,尚未被波及的区块则是迅速投入原先的生产——并不尽如人意,对吧?毕竟太多的人由于痛苦或者失望再也没有出现。
科罗娜的名字被刻在了萨鲁多森林广场的石碑上,而她化作的灰烬被淋上了属于她的圣奥卡瓦,被深深埋在了苏尔拉克大森林的一棵树下。那棵树曾经在科罗娜的父亲,佩里先生的工作范围之内,而现在的守林人则换成了一位年纪轻轻、毫无工作经验的青年男人。
塔蒂·艾金森不止一次地站在那块石碑下面,对上面所记载的一切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嗤笑。
“蒙多神,作为世界的守护者,你的做派可真荒唐。”她转向广场上熙攘的人潮,“你说这些人会意识到吗?我们所在的这片光鲜亮丽、富丽堂皇的苏尔拉克大地,土石之下全是‘他们’的血肉之躯。”
有一次她在广场上遇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人,女人自称“温莎·弗洛里达”,是科罗娜的朋友。塔蒂不喜欢作家,好在温莎并不是那种很讨人厌的类型,她在石碑前沉默地发了十分钟的呆,最后轻轻摇了摇头:“真希望我是你。”
塔蒂看着她走入森林,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了一叠未寄出的信件放在树下,然后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信。
“这里禁止明火。你会引来守林人的。”塔蒂冷淡地提示道。
“哦,对,相当抱歉,我看着呢。”温莎头也不回地盯着晃动的火苗,在火势扩大之前拧开了一瓶矿泉水浇灭了它,“但这相当浪漫,不是吗?可惜这里不能放烟火,我想她会喜欢的。其实我还答应要请她喝威士忌,不过我在家里试了一下,实在不想引来治安官。”
“这是你们那边的传统?”塔蒂问。
“不,你可以认为这是萨米尔的传统。他们认为人的灵魂可以收到被烧掉的东西。”温莎耸耸肩,笑道,“如果你相信灵魂和转世,也许会接受这个说法;你要是不相信呢,就当我在这里烧了一堆空白的废纸。对了,你见过那家伙没,就是她身边那个午夜猎人……我想他会来的,只要他还活着。”
*
整整过了一年,冷枝才穿过大半个苏尔拉克来到萨鲁多。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他见科罗娜的第一面,现在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来了,相比起大崩坏之前,萨鲁多的街道似乎要冷清了不少,他猜想那次毁灭性的灾难大概把许多外乡人和年轻人都逐出了这个城市。市中心完全重建过,更现代化的商圈平地而起,他没再在街上听见曾经会播放的萨鲁多传统民谣。
他在街边的花店随手买了一束黑纸包好的白色香水雏菊,中年老板收了他整整四十个奈德。
科罗娜的墓地是她自己选的,被她写在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冷枝在整理她的笔记的时候发现了这段话,便让去萨鲁多视察的教众遂了她的遗愿。那页纸被他撕了下来,折好之后夹在了工作证的夹层里。
萨鲁多确实不适合开发旅游业,还是安静的氛围更适合这个地方。他走入层层叠叠的苏尔拉克大森林,听着此起彼伏的鸟鸣声,这样想道。
他远远地就看见那个棕色短发姑娘的身影,塔蒂刚刚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谈话,她站起身来,双眼泛红,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冷枝走路向来悄无声息,一直等到他走到她身后不远,塔蒂才应激地回过头来。
“你来做什么?”她迅速收起自己悲伤的神情,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世界教会的不速之客。
他向她展示手里的花束:“和你一样。”
“真是稀客。看来你比你的同事们要更加人性化一点。”塔蒂将双手抱在胸前(某种代表着防御姿态的动作,他评价道),“曾经有一位叫温莎的姑娘告诉我你会来,看来你们是朋友。”
他答非所问:“我很久没见过温莎了。她不是苏尔拉克人。”
“你和科罗娜是什么关系?”她毫不退让,虽然他们早就见过面,并且有过一段完全说不上不愉快的同行经历。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比他们上次相见的时候似乎要更深邃一些,让她毫无缘由地想起莫塔克海。
“朋友?”他说。科罗娜会把他们的关系称为敌人,不过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使用这个词并不恰当。
塔蒂笑了起来,交叠的双臂重新下垂:“你自己心里有数。”
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不想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便随即岔开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重建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你瞧,那些药救不了苏尔拉克。我救过很多人,但是其中的好一部分都在不久之后死于大崩坏之后的边缘空洞或者边缘污染。我想了很久有关那趟旅行的意义,也许大家都是要死的,我谁也救不了。不过,如果你要当医生的话,也难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那你想通了?”他平静地问。
“没有,但我始终认为人都是自私的,至少在死亡面前,不是吗?”塔蒂话中有话,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摩擦着另一只手的指尖,“至少在我救下他们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们曾经活过。”
“你很伟大。”他说,停顿了一会儿,“她也是。”
“少来了……”她偏过头去,眼神落在左下方坚实的土地上,“你就承认吧,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冷枝没再接她的话,塔蒂迈步离开,临走前不忘回头说道:“我的个人看法——我不喜欢你们做的事。我可没那么无私。”
*
塔蒂走后森林重新陷入了寂静,除去盘旋的林鸟和窥视草地的野松鼠,只剩干涸的风卷过树梢时发出的苦涩声响。萨鲁多并非寒冷之地,相较高城区的高原气候而言更是四季如夏,然而万事万物此时如同冰冻般凝固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长长的野草泛起波涛,树叶的影子晃动着落在他的脸上,似乎降温了。
为了避免闲杂人等的打扰,科罗娜的树下并没有立碑,塔蒂用白油漆在树干上画了一头小鹿,权当她留下的名字。冷枝单膝跪下来,将手中的花横着摆到树下的草丛里。随后他起身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拂去风衣衣角上沾染的尘土。
他想说些什么,或者说他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但一直过了好一阵子,他也没能想出来合适的台词。他没有未履行的承诺,也没有未完成的嘱托,哪怕是卸下世界教会午夜猎人的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中午好?下午好?你辛苦了?欢迎回家?这些话对她来讲太虚伪了,如今的她早就不需要这样虚假的劝慰。
“好久不见。”他说,“……抱歉,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
显而易见不再有人会回应他的话语,于是他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确实没有在这种场合顺利组织语言的能力。迦勒的葬礼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倘若真的要他参加的话,他恐怕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在踏入森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萨鲁多洁净的空气被他吸入肺里,要么变成零碎的字句,要么变成堵塞支气管的潮湿海绵。
算了,海绵就海绵吧。要冷枝来坦白他的心路果然还是太为难他了。他实在很想抽支烟,但是看到远处明晃晃的“严禁明火”的标志,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站在那儿想了很久,最后他蹲下身来,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枚白色的贝壳,斜斜地靠在树干上。
“我知道你想去看海。”他抬头看着那头白色的鹿,“祭祀仪式之后我去了一趟黎伯拉。”
然后该说什么呢?我在沙滩上写了你的名字,让莫塔克海的浪花带走了它们。退潮之后我捡了最完整的一块贝壳,把它带回了萨鲁多。他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吧艾尔索普,现在说这些话毫无意义。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站起来眺望着远空耀眼的太阳。
*
冷枝一直待到落日低垂,林中的气温这回是真的在下降了。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的目光落入了他自己的影子里,他有些恍惚,一时没想起来应该往哪里去。他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游荡了一圈,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就说你会来,”红发的女人抱臂靠在一棵树上,“不过我猜塔蒂并不是很乐意见到你。嗯,我想我比她要更了解你一点,因为亲爱的科罗娜偶尔写信会谈起你。”
“你怎么在这里?”他朝后退了一步,显然不希望在这里遇到熟人,“我以为你回萨米尔了。”
“萨米尔?”温莎有些惆怅地望着天空,咧嘴一笑,“我让加娜利先回去了。我没打算再回那里去,我会住在特拉迪瑟——莫塔克海边的一个镇子——直到我死的那天。我和她不一样,到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回家,我只希望没人知道我的行踪。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你都能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来?”
“我该走了。”他说。
“走呗,我又没拦着你。”女人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只是下巴往出路的方向扬了扬,仍是笑得有些令人生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能永远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不管怎么说,理智是种不错的品格。”
“多余的情绪没有意义。”他平淡地说,“除非你想对世界上的每一件事负责。”
“事到如今你还想谈意义吗?那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有意义的?天体的运行有意义吗?森林里的风有意义吗?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有意义吗?她的死有意义吗?”温莎朝上伸出一只手,比起质问,她更像是苏尔拉克大学里侃侃而谈的哲学系教授,“人生没有意义,我亲爱的猎人先生,我们都只不过是宇宙的具象。生命的本质是抽象的,世界不为任何事带来意义。”
“生命的本质?”他问。
“我们最后都会死的,你离开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你这一生坚守的一切,在浩渺的宇宙看来不过一纸空文。”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偏过头,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时间是人类自大的定义,我们存在的时空并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而运转;为生物的新陈代谢赋予意义和为时间赋予意义没有区别。生命是自由的,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她打了个响指:“记住,我们最后都会死的。”
“人类社会依靠‘意义’的解释才得以继续存在。”冷枝轻轻晃了晃脑袋,“也许人生和时间没有意义,但是人类需要这个虚构的概念来支撑他们岌岌可危的信仰。”
他不再有心情和温莎继续争论有关“意义”的话题,还没等女人接话,便踩着枯枝和落叶离开了森林。他听见温莎在身后发出了一声玩味般的轻笑,而等他再回头看去的时候,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早已消失在夜色弥漫的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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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夜幕降临,街道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此处位于萨鲁多的西郊,原本早就应该升起炊烟,然而在大崩坏的洗礼之后只剩下零星的几幢老屋仍然屹立不倒。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打开木门,将竹篮中的一块生肉丢给看门狗,便匆匆回到屋里;辣椒、奶油浓汤和面包片的味道飘散在空中,他想起贝特丝城、想起纳摩洛、想起马拉夫罗,而那些画面和字眼汇聚到一起,最后只余一团空洞而冷寂的白。
一片沉默之中,唯有那条狗朝他摇了摇尾巴,算是对外乡人的迎客之道。
哪怕是在远郊新建了研究院和工厂,又在市中心大兴土木招商引资,萨鲁多依然只能称得上是一座不知名的三线小城,这一点从大气质量上就可见一斑。这天没有月亮,也没有车灯、霓虹灯、电子荧幕散射到夜空中的人造亮光,宇宙静谧而安详,一条奶白色的银河从澄澈的远空流淌而过,宛如倒映在天际的一条长长的裂谷。
晚风轻盈地吹过旷野,将沿路的装饰灌木都吹得沙沙作响。镇子里的主路是一条松动的灰色石板路,那条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这里最高的建筑,一座精心雕琢的蒙多像。蒙多神蒙住了双眼,伸出双手拥抱衣袍之下祂庇佑的世界;而祂的头顶上空仍是盘旋的星河,日复一日,无穷无尽地轮回。
正当星海的波涛翻涌之时,一颗流星从东边坠落,一闪而逝。那夜萨鲁多掀起了一场罕见的流星雨,而在世界教会的传说中,天穹中的每一颗星都曾镌刻历代世界之子们的意志,代替破碎的规则铭记他们的存在。天体的运行有意义吗?他想起温莎的话。没有意义,他想,哪怕这个传说真的有迹可循,也没有意义。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由得抬头望去,任凭萨鲁多粗糙的风掀起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