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科罗娜:
你好吗?
我不确定你到哪里了,无线电实在用不了,我只能通过我的梦来猜测你的去向。我寄了很多信出来,也许这一封能送到你的手上。
加娜利和我决定过一阵子就离开燕城,她还有工作要忙,我们打算一路向东,再玩过几个地方就回萨米尔。好吧,我是说,她得回萨米尔。嘘,别告诉她我打算留在苏尔拉克。
亲爱的,我注意到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你是个相当无私的姑娘,我一直都很敬佩你。如果说苏尔拉克有什么我挂念的事物,那只能是你的未来了。你瞧,我不关心大崩坏,也不关心什么边缘,因为我活不了那么久,可能也看不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了,但是我见过活生生的你,相较之下,我更希望你能留出时间来看看世界。
这是我的私人想法,请别太在意。
哦,你还没见过海吧?可别忘了去黎伯拉港转转。我也没去过,可我很喜欢那个地方。
……
替我向冷枝问好。
爱你的温莎
■月■日
*
浮动的字节在我脑中排列组合了两百遍,我依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内涵,也许我的语言模块确实出现了一些异常。
混沌而漆黑的视野突然被撕开了一道裂口,白炽灯苍白冷漠的光线突兀地闯进来,世界左摇右晃地颠簸着,我还以为我已经被绑架到了莫塔克海的海盗船上。
后脑和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缓慢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要支起上半身,随即因为手臂上的撕裂伤痛得直抽冷气。
“我的天啊小科罗娜,”褐色短发的女医生双手撑在我的床沿,“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可一定得告诉我!”
“什么……”我努力回忆着昏迷之前的事情,迷迷糊糊地抬头张望了一番,当我的目光对上那双绿色眼睛的一刹那,我彻底醒了过来,“塔蒂?”
*
我是在瓦奈法的世界教会小屋收到温莎的来信的,我原本想给她写一封回信,但很快就意识到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于是只能作罢。我可没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离开燕城之后我们一路东行,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苏尔拉克的土地竟是如此广阔,而零星分布着的城市又是多么包罗万象。冷枝遵守了他的承诺,我们走走停停,在许多风景区留下了足迹。
为了减轻这趟旅行的负罪感,路过崩坏区的圣堂的时候我献了一点血。温莎的想法其实和我也有共通之处,也许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苏尔拉克的未来,但是看到灾区的群众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管。唉,我太善良了,对吗?我能去共情那些痛苦不堪的末世受害者,那么谁能来共情我呢?
有些路段已经彻底被边缘吞噬了,我很害怕看到边缘,裂缝中的虚无感常常让我以为自己也不过是高维生物的玩物。
冷枝让我别太有心理负担,我知道那只是他安慰人的一套说辞,干他这行的,恐怕心理负担和我也不相上下。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恐怕我俩这辈子都还不清这段孽缘了。
*
说回瓦奈法,这是一座位于低城区北边的荒凉小城,一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下雪。按照气候学的说法,位于这个纬度的城市不该有这么冷的天气,冷枝说或许和这里特殊的崩坏聚集有关。
我没有感觉到这里的崩坏有多强烈,不过这里的人确实都显得非同寻常。来这里的头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们特别的信仰,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贴或者刻着类似火焰的图腾,而且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就不再有人被允许出现在街道上。我猜这一带的人也许不信仰蒙多神,而是信仰火焰一类的神明,而夜晚没有光芒,是对神的不敬。
由于常年天寒地冻,市场里到处售卖着辣椒和香辛料,商业街上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辣味,偶尔还能看到一群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哦,对了,虽然不是很意外,但冷枝是个一点辣也不碰的家伙,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会写一写这一段,我想说他并不总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无趣)
好吧,我不会说我喜欢瓦奈法的,这不是个讨喜的地方,因为大家看起来都冷冰冰的。不过这里的冰雕展和篝火相当吸引我,原住民也不怎么排斥外乡人。
昨天下午我在瓦奈法最南边的镇上(那里离我们的屋子最近)学着做了点冰雕,我感觉我或许有那种做手工活的天赋,如果当初没有去学生物工程的话,没准可以考虑这条路。
冷枝不喜欢这个活动,他当然不会喜欢的。
*
我们到达瓦奈法的这天也毫不例外地在下雪,天很早就黑了,亚寒带地区特有的针叶林的影子在窗户上摇摆着,冷漠而坚硬。
我想事情大概发生在五点,或者六点多,原谅我,我现在没法认真思考。冬夜总是无趣而漫长,冷枝现在不怎么管我,我偶尔也会出门去前院里坐坐。
前院落满了雪,我承认铺天盖地的白色让我感到精神放松,有时候我就安静地看着那些雪,纷纷扬扬的,好像能把崩坏带来的阴影全都埋葬。
我正看着路灯照亮的飞雪出神,忽然公路那边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随后我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来自一个嗓音嘶哑的女人(也许我该注意到的,不是吗?)。
“——有人吗——?请、请救救我……”
世界教会的小屋距离镇子很远,一般人不会跑到这里来求救,我猜测是落单的旅人,或者被崩坏迫害的流□□。我站起身来,抖落肩膀上的雪,小心地朝公路走去。
呼救的女人留着一头乱蓬蓬的金色长发,身上脸上尽是暗色的污渍,哪怕借着街灯的光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你需要帮助吗?”我远远地喊她。
“我……”她一摇一晃地朝我走来,她的身形佝偻,走路的姿势仿佛一个中风刚刚痊愈的年迈老人,“我——”
她不停地摆手,用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正不断往外渗透着颜色不明的液体。
刚走了几步,她突然把头垂了下去,脊椎弯成一个正常人无法想象的姿势。然后她抬起了她的脸。在街灯冰冷的白光的衬托下,她脸上粗糙的褶皱清晰可见,不出一个瞬间,她的眼球凸起,空洞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心脏。
——!
我没有独自面对过“午夜”,我曾以为它们总是体态庞大、行动迟缓,我感受到脖子后面的汗毛迅速竖起,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于是我向后迈出一步,转身想跑,耳尖则是察觉到了一缕带着腐臭的阴风。
我极为不灵活地侧过身去,一只泛着绿光的手臂与我擦肩而过,与此同时,另一只腐烂的手爪已经来到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去,眼睛正好对上它那骷髅一般深邃而又漆黑的空洞。胃部及时地涌上一阵不适,我咬了咬舌尖,试图恢复自己的神志(对,我试图在一团崩坏的规则之中恢复神志……我真佩服午夜猎人)。
腐败的气息和令人极为厌恶的崩坏之感冲进我的大脑,顿时天旋地转,我努力睁开眼睛,但仍然只能看到一团空荡荡的漆黑。我能感觉到它的双爪搭上了我的肩膀,手臂和肩膀传来无法忍受的刺痛感,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还没等我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腥臭的气味又飘了过来,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它吐到我脸上的带着黏稠□□的热气。
我在嘴里尝到浓浓的铁锈味,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淌下来,我费力地侧过脸去避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我以为它很快就会咬开我的颈动脉,或是撕扯我的胸腔,或是把我拖到边缘里面扔掉,就像我在米德卡特听说的那些传闻一样。然而,也许是我的血液不同寻常,它迟迟不再有下一步举动,最后我眼前的光亮消失了,意识开始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半梦半醒之间,崩坏引起的烦躁感慢慢淡下去。我不再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也不再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夜里的雪花飘落的旋律,还有灌木丛摇晃时的沙沙作响。
*
我换了一只手把身体撑起来,现在我终于能够看清局面了。我躺在世界教会小屋的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毯子。屋里开了暖气,光是从这里就能听到客厅噼里啪啦的炉火声。我的朋友塔蒂,医生塔蒂·艾金森,正站在我的床前紧张地看着我。冷枝坐在房间的那一头平静地翻着一本书,听到这里的声响,他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他颇为无奈地说。
塔蒂并不搭理他,只是继续看着我,看得我相当为难。“没那回事,亲爱的。”我说,“只是‘午夜’而已,在这种地方,你懂的。”
“好吧,”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抱歉,我不喜欢世界教会。你是个傻姑娘。”
“你怎么会在这里?”趁着她斟酌词句的空当,我终于抢过了对话的主导权。
“我还能为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住了好一阵子了,我不信他们的神,所以晚上在急诊科挂个名,没想到这也能遇上你。行了,感谢你的猎人朋友吧,换成镇子里的其他人,可不会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开车到诊所来。”塔蒂暂时平复了心情(我知道她是个很爽快的家伙,不会真的因为这种事和谁发脾气),躺进了旁边那一把大躺椅里,“说实话,他紧急止血的手艺挺好的,我还问他是不是学过医。”
“只是工作需要。”冷枝的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应对突发状况的一点手段。”
“你住在这里干什么?……我先前路过纳摩洛,有个姑娘说你在苏尔拉克四处游历。”我回避了有关他俩的事情,好吧,我真的不想提之前的事情了,“你在这里学什么吗?”
“学?没有,没学什么。我来这里的时候注意到这里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发病率远远低于附近的其他城市,我猜测和这里奇异的气候或是崩坏植物(是个植物学名词,意思是受崩坏的影响而发生可遗传性变异的植物)有关,所以来这里看看——你肯定不想听这个,对吗?”塔蒂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对了,你本来该留院观察的,不过你体质特殊,这里受崩坏影响更小,有助于你的自愈。”
“我也不想听这个。”我说。
可能世界血脉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吧,血脉的体质和世界的规则能够进行一个双向的修复,这里的规则完整,所以很快我也会和它一样完整的。我确实是想见到塔蒂的,但是拜托,下次最好不要是在这种情况下。
“行,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塔蒂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了),恋恋不舍地从躺椅里爬起来,“我也该回去值班了,等我明天交了班好好睡上一觉再来看你。有急事联系我,好吗?”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尝试得到她的同情:“你都不陪我坐会儿……”
“唉,好了,我还有正事要干,再说我也不想住在世界教会。等我没班了我带你去市里,你没听说过降临日吧?不久之后我们就能看到这个节日的盛况了,听说除了木柴之外他们还会烧别的什么……好啦、好啦,你别抓着我的手——”塔蒂俯下身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好好休息。”
她转头看向冷枝:“你不是干这行的吗,能不能把人保护好?”
冷枝只是停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并没有作回应。塔蒂翻了个白眼,接着和我叮嘱了几句,道过晚安,便起身出门。我注意到冷枝用手指拨弄着书页,其实一页也没翻,我想他大概只是心虚才没说话。
塔蒂走后不久,他也合上了书页,我这才发现这人居然在凌晨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真是搞不懂他们午夜猎人,也许这些人真的不需要睡觉。还好明天大概率我也不用出门,否则我非得告他疲劳驾驶。
“喂,冷枝——”在他开门出去的前一刻我喊住了他,“要是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为什么问这个?”他愣了一下,那双冷淡的海蓝色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
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出于各种原因最终回避了我的目光。他把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指尖来回划动着,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不忘带上了门。
*
得益于实在是睡了太久,哪怕他走了之后我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止痛药的劲已经过去了,手臂上传来的钝痛感让人没法分心去思考别的事情。我该生他的气?别开玩笑了,不过没能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有点遗憾。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于是我翻了个身下床,打算去外面透透气。还好那东西没有弄伤我的腿,要是让我在世界教会的屋子里躺上一礼拜,我准得被冷枝逼疯。我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一条干净的外套,推开房门,小心地穿过走廊。
听到我的声音,冷枝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烟掐灭,回过头来看着我。他靠在一扇开着的窗前,将一只手肘支在窗框上,不知在看哪里的风景。窗外一片漆黑,人烟寂寥的远郊只能看见昏暗的街灯在公路上模糊的一团白光;在这昏黑的深夜里,也就只有他眼睛的颜色显得格外生机。
“怎么了?”他毫无讶异之情,重新将视线转向窗外。
“没事,睡多了,睡不着。”我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靠在窗框上,看那外面的夜空,“你呢,怎么不睡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睡过了。”
“什么?我才不信。”我扫了他一眼,而他甚至都没有换衣服,根本没有一点要掩饰的迹象,“今天的事——”
“我提醒过你不要在晚上出门。”他淡淡地说,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补充道,“算了……我该留意的。”
“唉,不是你的错,我也没那么容易杀。待在屋子里太无聊了,信号全都断了,又没有节目看,你这人也不讲话,你要我一个人每天看书架上的百科全书吗?”我下意识地也想把手支到窗台上,但很快就牵动了绷带下的撕裂伤,于是我抽了抽眼角,不情愿地放下了手臂。
“那你想做什么?”他问。大概是看到我的动作,他抬起手,顺手将窗户拉了下来。走廊里顿时暖和了不少。
“我不知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在餐厅里调酒。”我离开了窗户,便转身向前厅走去,“啊哈,我忘记了,你不能喝酒。不过我现在也没手调酒就是了。”
其实两个人能做的事情也不少,但我并不想和他下棋,或者类似的消磨时间的游戏。他脑子太好使,又不愿意让我,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他。后来几天我记他的仇,给他倒咖啡的时候都不给他拿糖包。
“我不介意。”他说,“但你要是想听我讲故事,我也只有世界教会的理论和你讲。”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聊?”我皱了皱鼻子,本来想问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有没有遇到什么传奇事件,仔细想了想他的叙事水平大概也不足以让他讲完那种故事。
“那你肯定不是第一个。”他罕见地说了个复杂的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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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餐厅替我温了一壶蜂蜜水,这期间冷枝一直捧着他的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我一直知道他是夜行动物,不过一直都没想通他是怎么在这么少量的睡眠里活到现在的——他平时应该睡觉,但今天绝对没有。
餐厅的灯有些陈旧了,暗黄色的光在地板上闪闪烁烁。百无聊赖之中,我向他提起温莎写来的信,问他海是什么样子。
他难得有心情听我说话,于是收回了落在黑夜另一头的目光,回答说:“蓝色的,波涛汹涌。”
没等我问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形容词,他又接着说:“黎伯拉港的天空很开阔,站在楼上就能看见海天交汇的地方。”他眼中的蓝色黯淡下去,大概是在寻找别的词汇;可他最终没有进行别的描述,只是看了看我,说了一句:“挺自由的。”
“什么是自由呢?”我从壶中倒出最后一杯水,“你说是活着自由,还是死了更自由?”
“自由的说法只是人类的一种意识活动,只有活人才会觉得死人自由。”他的回答挺出乎我的意料,“死亡是永恒的瞬间。”
“那要是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我又问。
他端着手里的杯子,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感觉他至少换了两口气也没说出一句词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水杯放到厨房的水龙头下面,默不作声地看着水从杯子的上沿溢出来。
“你甚至都不愿意骗骗我!”我朝他大喊。
他将手边的东西擦干放进橱柜,转身回房间。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好吧,当然会。”
我提起嘴角,用没受伤的手指着他:“走着瞧。”
“郊外的晚上不太平,以后别走太远。”他推开他的房门,“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