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刚结束短期德国出差行程,难得的一阵休整期。那天他在总部过稿,计划是要加班的,碰巧大哥梁川就打来电话。
梁川三天前来上海开会,今天晚上回头,实在是疲劳应酬,拿他做幌子推了个饭局,索性就真约他一回。梁川一向谨慎作风与风评,说公-职-人员在外就餐麻烦,去梁丘住处好了,哥俩总能凑出桌快手菜。
梁川梁丘两个,关系亲厚。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毕竟,王芝是老爷子在原配太太病故两年后续弦。王芝亦是个精明圆活的,和老大注定处不成亲如母子,那么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相安无事,倒也和睦。梁川又大了梁丘17岁的年纪,甚至有时候对梁丘再多一层长辈的视角。
梁丘无所谓应下了大哥,他可以再点些外食。
彼时,施珈早在梁丘住处自由出入,只是梁丘始终不曾逾越大防。
其实,梁丘研究生第二年曾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和他同届法学院的系花。不算长的一段校园感情,最后的结局亦是未能免俗,生活和事业规划上的分歧,让两人达成了唯一的共识——毕业前和平分手。
之后,梁丘顺利考入理想的通讯社,入职国际新闻部。
工作后的人越发慎独,不存在放不下的心结,那段恋情远到不了这个程度,不过是工作理想带来的目标感于他更扎实也更充实的存在。加之,工作性质在前,一个人的时间轴总归自如,他无暇乃至无心去磨合共鸣某个陌生的脾性与思想。
梁丘工作第二年,施珈大学考到上海。那时他第一次南马尔地区新闻外派申请没通过,只当资历尚浅,熬吧。于是,同城的人也有些时间去关心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梁丘觉得施珈性子太静,依旧是鼓励她大学多社交,多体验,倾听周围也表达自己。大学生活大概率会是人生最自由多彩的一段时光,专注书本没错,但学习与成长该是多维的。
有时,周末梁丘和同事约网球局会叫上施珈,施珈的网球就是跟他学的。遇到文娱部门的同事采访施珈喜欢的艺人,情况允许梁丘也会问施珈想不想去现场看看。他出差会给施珈带纪念品,还会在施珈假日不回家的时候收留她一起过节……
这一年,梁丘第二次战乱区外派申请仍未通过,却意外收到转派乌国的6个月短期任务。出发前,梁丘再一次把住处门禁和密码交给施珈,且调侃式嘱咐她,想去的时候自己去,顺便替他看看家吧。
而也是这6个月的时间,梁丘察觉小姑娘对他的感情似乎不大一样了。他怕是自己的错觉,回国后让自己忙碌起来,实则有意减少同施珈的联系。旁观者清,梁丘想冷静跳脱出来,同样审视自己,是不是从长者的位置和情感偏离。
寄住与寄宿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足够独立更足够敏感细腻的听音辨色。施珈怎么会不明白梁丘这段时间的刻意疏远。
在她11月的生日前两天,施珈询问梁丘,如果和同学校外庆生太晚,能不能去他家借宿。
那头的人,分明沉默后的温柔与尊重,“可以。注意安全,那天我可能会忙,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是夜,施珈在梁丘住处等了很久。凌晨1点过半,门锁才应声转动。
黑暗中,窗外的冷淡灯火薄薄洒了一屋子,伏在餐桌上的人忽然醒来,“梁丘。”
幽昧到明亮,施珈的面颊上隐约有毛衣印上去的浅浅纹路,梁丘望过去,好像从没这么仔细打量过她。小姑娘不知道何时起,个子已经要到他耳下,袅袅婷婷纤而不弱,一个简单利落的高马尾,干净的脸上五官明艳。姑娘安静冷俏,青春已然褪去了青涩,任谁看了都直白的赏心悦目。
他藏起有心晚归的歉仄,轻声催她快去休息,怎么好伏在桌上睡了,着凉了、落枕了该难受的。
施珈却不卑不亢地看着梁丘,比他更坦荡荡,“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20岁了,梁丘。”
“我有些话,还是想告诉你,我是喜欢你的。我想过了,喜欢一个人并不丢人,何况我喜欢的人是你,告诉你并不是想要你回应,我也晓得,你大概不会喜欢我。你不用再躲着我,我不会纠缠,你也不要有负担,喜欢你是我的事情,只是,从18岁到20岁,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走近你,离开也会需要一点时间,希望你不要着急,以后,也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对不起,我还要在这里借住一晚,天亮我就回学校,谢谢你。”
施珈当真不想等到他的回应,低头转身。
梁丘震憾也自责,她的话和她的人足矣击溃他的心防。梁丘也终于正视自己,连日的纠结、冷落和疏远,不过他发现自己的错位,对她的恻隐,关心,耐心,担心和用心,实在也不经意一点点走离了初心。
而爱人如养花,他精心浇灌的花朵本来耀眼的绽放,此刻却只因为他给自己冠冕堂皇的理智劝退,让她低下了头,他无法不懊恼痛心。
梁丘更惭愧且喟叹,他拿怯懦回应了一个女孩的爱与诚。
“施珈。”他阔步去到她面前,双手轻扶她的肩膀,倾身去汇她的眼睛。
姑娘的眼睛俨然有些红,梁丘知道自己回应她的远不及她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他骂自己混蛋,也扪施珈靠进怀里,自省且检讨,“对不起,珈珈。”
梁丘说施珈这么美好,他仍然希望她见过更多的人和世界后,再做决定。可是,他终究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他不该这么自私的,却挣脱不掉人的天性。
施珈觉得大概这一秒才是失控的,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也……”
“嗯,喜欢你的意思。”梁丘很认真地回应她。
施珈分明委屈又开心,却还是倔强地摒牢所有的情绪连同乱了的心跳。她刨根问底地要跟他确认,你说真的,你不是怕我难受。
梁丘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怕你难受。他郑重声明,我大你八岁,经历得比你多,我想我应该比你更确定我的感情是什么。
施珈不依不饶,“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爱情里,小女生大概都绕不过这个时间线索的问题。
梁丘看着她几秒,淡淡的笑意,“大概,给你这里的密码的时候吧。”
施珈有点失望呢,“比我晚的呀。”
有人蹙眉,严肃的口吻反驳也正名状,“再往前我成什么了,那人还能要,啊?”
施珈这才有了笑容,也不禁滑出来一颗眼泪。
梁丘去揩她面上的泪痕时,她也突然晓得怕了,忧心起来,“梁丘,我妈妈如果知道,应该会不答应的。我们能不能先……”
梁丘失笑,一把年纪配合起小姑娘的地下恋情。他也比小姑娘更清醒这段感情会有怎么样的阻碍甚至风波,所以,他才谨之又慎。
“施珈,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你毕业那天如果还坚定是我,那么我就不再给你反口的机会了。这之前,你依然可以选择。”
“你是要反口吗!”施珈糊涂了,经历反转之后的紧张。
“不是,是依你,做你见不得光的男朋友。我们的选择权也在你,你的选择还很多,或许你这两年变了,我希望主动权在你。”
“我不会变的!”施珈气鼓鼓的信誓旦旦。
“那最好,那么其他的交给我。”梁丘笑着催她洗洗睡了,明天,不,今天还要送她回学校,“没几个小时了。”
回到眼下,当梁川在老二的住处发现施珈的痕迹试探之时,梁丘再坦荡不过的态度,他不会让施珈和自己重蹈谁的覆辙。
或许不疯魔不荒唐就枉少年,年轻的辰光也总是偏爱太重的感情和太重的话。
梁川即便抛开他那段兰因絮果的私心,也不认同老二这桩糊涂事。当真闹起来,光流言就能要梁家抖几抖,真是乱了套了。
梁川回头陵市,梁兆庆不日便有了动作。他下到S城的乡镇,找到了沈渝。难道我从当初可怜你就是错,你父亲是那么个兢兢业业、克己知恩的人。小渝,我以为你也会和你父亲一样。
梁兆庆一席话,沈渝由震惊转而羞愧难当的窘迫,也是她太疏忽施珈了。一生要强的人自己有再多的苦楚也从不叫屈,只是她错过的路,绝没有让她女儿再走一遍的道理。
梁兆庆当即给了沈渝一张卡,里头有足够施珈留学的一笔费用。他也当惜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孩子还不懂事,让她出去多走走看看就好了,总归是不要耽误了孩子。
沈渝深知梁兆庆的行事,更是不愿女儿的人生还要再攀扯上梁家的恩与怨。她当下便表明,只要梁家管好梁丘,施珈,她会送她出去,她女儿的前程,她自己负责。
后来,梁丘外派南马尔,再在施珈毕业典礼前断联。沈渝也卖了S城老城区的那套两室一厅,送施珈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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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地面停车场,唯一的一个残疾人车位被其它车辆泊停。
施珈让梁丘别麻烦,就不要停车了。她松开安全带,梁丘似还要说些什么,已被她抢白,“我住这里蛮好的,离公司近,很方便。”
车门阖上前,施珈再次跟梁丘道谢,“晚上开车当心。”
折回去住处,梁丘就这么空落落的心,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坐,始终滞着一口气的压抑感。
梁丘曾经盼望施珈可以是坚强的,因为人生不总是顺境,连他也会对她食言。可如今,见到她这样的坚韧,他无以复加的负疚与心痛,如果是这样的代价,他宁愿她可以柔弱。而回首过去,他才是最该痛恨的祸首俑者,偏偏回首又是最无力的。
良久,兜里的手机短促一阵震动,把沉思中的人拉回来。
已经过了凌晨,微信上,修复工作室的李老师给他回复,那本西语工具书,今朝抽空给他“插队”修好了,他有空可以去取。
还有,几分钟前,施珈通过了他的微信添加申请。
手指在施珈的头像点开又退出,梁丘终究还是发出一条消息:[早些休息。]
施珈-Eirlys:[嗯。]
梁丘眼眶热烫,撑着椅面,几次没站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