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丘真正熟络亲近起来，是施珈初三下学期。

    梁丘大学在上海，离家近却也只有假期才回去，男孩子总归少些恋家。那时候，梁丘确定了保研名额，学业无甚压力。在王芝的要求和念叨下，他烦不过，提前结束实习，回家待了一段时间。

    彼时，正赶上施珈联合二模后的家长会，沈渝原本计划前一天下班后赶来陵市的，因为工作出了些临时状况给耽误了。倘若第二天从隔壁市的乡镇赶上来，怕也要错过时间。

    眼见着家长会要落空了，沈渝只好再硬着头皮托到了梁兆庆，老爷子年纪大了，能不能拜托芝姨帮忙替一趟。

    当初应下了沈渝关照施珈，如今便没得为这点小事推诿。梁兆庆替太太应了这桩请托，他同王芝说，孩子成绩好，应当也不会叫你有什么难堪的。

    王芝多少年没做过这些事体了，再有，她这个婆婆本就和大儿媳隔着好几层，也说不到一起。毕竟和老大少了点血亲，人前总归少了份程序正义。差不了几岁的婆媳，两人且只管保全一家子的颜面同和气。王芝暗忖，你老公公无所谓，我没得去招老大家的生嫌隙。

    王芝正跟老梁找借口呢，哦哟，这临时临了的，我们几个太太约好有活动的呀，我哪好放人家鸽子的。

    梁兆庆掀掀眼帘，也无妨，他眼里不过走形式的小事，自然落到了最远这些是非的无事人，他家二小子身上，那么要梁丘走一趟吧。

    次日，施珈在校门口，很认真地等人，因为她没办法联络王芝，她生怕错过。

    等她见来人只有梁丘时，霎时愣住了。

    临时家长的人却很自如的模样，今天可要喊我小舅舅，这里也是我的母校，说实话，以家长的身份返校，感觉不错。

    家长会结束，梁丘说，以为学霸家长只要负责低调就好，没想到老师认出他来，被要求发言，简直像论文答辩现场。

    下半日是休息时间，梁丘决定带施珈出去吃饭，考了理想成绩似乎家长都会给孩子奖励，今天想吃什么尽管提吧。施珈一时为难，她觉得已经麻烦人家了。

    可“小舅舅”不赞同孩子思虑重，周全和世故是大人考虑的问题，你正是自由表达的年纪，你想不出来我们就都挨饿吧。

    施珈这才说，那种重芝士的榴莲披萨可以吗，她偏好芝士口味和甜食，她妈妈却觉得不健康，平时不大同意她吃这类食物。

    已经出落得亭亭的小姑娘，耳朵悄悄地泛出粉色。

    梁丘笑，有什么不行的，人无癖则无趣，生活和学习，都不需要时刻的克制紧绷，偶尔一次放纵，无伤大雅，甚至有益身心。

    不太能接受榴莲的人，那天依旧陪施珈吃了半张披萨。席间，梁丘也打听清楚，这周因为家长会的缘故，施珈时间不够回S城，所以接下来的一天她打算在宿舍自习。

    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因为大人的前因，孩子承受后果，早早尝过了人情冷暖，被迫懂事、自律。梁丘一时恻隐，送她返校的时候忽然调头，领她去自己的住处。

    梁丘给施珈门禁卡和密码，“这是我自己的住处，你晓得我一贯在上海，几乎不来这边，空着也是空着。这里水电网络、生活用品都齐全，离你学校不远，周末不回家，你可以到这里来。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联系我。”

    施珈青涩的面孔，目光澄澈，像落进了星子，口吻带着小姑娘的拘谨，“可是我要跟我妈妈讲过才行的。而且，我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我和你妈妈讲，我的联系方式么，”梁丘给去书房找了纸笔，写下来给她，也半打趣她，“放好了，记下来最好。”

    往后，每每梁丘回来陵市，都会找时间去看看施珈，有时候带她去打卡些新鲜的餐厅，有时也会约她参加一些户外运动。施珈亦愿意找他分享一些学习、生活里的趣事或困惑。

    本就轻易禁不住风雨的年纪，施珈似乎本能地依赖一处阳光。

    -

    梁丘要施珈走在前面，他下楼梯会慢一些。

    施珈没说什么，当真低着头自顾自先一步下楼去。脆弱的情绪散场，回归现实的人理性上风，心照不宣，便是成人世界里的美德和守则。

    保持着半人宽的距离，施珈同梁丘步行至停车场。

    残疾人停车位上，白色德系品牌SUV车型，车门和车窗上贴有轮椅标识。施珈没等梁丘说话，绕到副驾一侧先上车。只是，系安全带时，她余光撇见后座座椅下斜躺着的一根哑光材质的黑色腋拐。

    施珈觉得心里好像再次堵住了，不着声色移开眼，偏恰好撞上梁丘的目光。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她看着梁丘转身，背朝着她，捞起左腿的膝盖处把腿放好，再去摆弄了一下一直插在冲锋衣侧袋的左手，才去抽安全带。

    车子缓缓地起步，梁丘单手操作着方向盘和助力手柄，平稳且顺利地将车驶出去。他稍稍侧目，见施珈悄悄转过头去。

    “除了偶尔会麻烦点，适应了，其实真的没有太大影响。”梁丘刻意些许轻松的口吻，像是证明自己，更是宽慰身边的人的意味，因为他敏锐捕捉到，她又低落下去的情绪。

    而施珈，拳住她帆布袋的手松开，几秒沉默后，淡淡脱口的却是对不起，她自省自己太过直白地盯着他瞧。

    这厢，轮到梁丘愣住了。

    他转而无奈的勾一下嘴角，“珈珈，不用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分神几秒转头看她，郑重地告诉她，“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样既定的事实难过。”

    再看前路，梁丘平静又坦然，“珈珈，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施珈扭头望过去，看他立体且线条深刻的侧脸，是啊，这就是梁丘。曾经告诉她“那些我们不能改变，就接受，一旦你接受它面对它，它就不再可怕，也可以跨越”的人，原本就不会是弱者。

    雨会歇，光会来，生命比我们想得更温柔，更有力。

    施珈仿佛一点点在拔除压在胸口的荆棘，闷着的声音却一时没能出得来。她轻轻点头，像知道梁丘会看见。

    往湖西的路上，施珈沉默着。梁丘没有打扰她，他比谁都清楚，要消化这样的现实有多残忍。他何尝不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真正适应现在的生活，才慢慢去接纳自己不完整的身体。

    到车子泊停到小区的地库，施珈才木知木觉，这里好像离她公司不算远。

    这边是前几年才开发的高端住宅小区，一梯一户。

    梁丘那时候在康复医院，刚学会用腋拐走路，就暗自计划着要移居S城。

    他的家是套湖景平层。浅色空间，简约的设计，家具不多显得整个空间更干净宽敞了。

    日式下沉玄关放着张换鞋凳，玄关隔断后是一个步入式收纳间。墙是一整面的白色置物柜，柜门上靠着一支和他车内那根一样的黑色腋拐，旁边停了辆黑色轮椅，同款的蓝色边框轮椅，客厅沙发旁还停着一辆。

    梁丘看施珈略微的愣神，陪她停了停。原本没有计划施珈会来，但这些是他生活日常的一部分，他并不想掩饰或隐瞒。

    “家里有点乱，你先进去吧。”梁丘温柔提醒她。

    语毕，施珈看他在鞋柜里找了双均码的一次性拖鞋出来递给她，很明显的不合适，“家里一般没什么人来，先将就一下。”

    “谢谢。”

    梁丘顿一下，“珈珈，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的。”

    施珈微微启口，终究没说什么，自顾自换鞋。

    等她起身去看梁丘，他已经坐在换鞋凳上给左腿脱鞋，而左手因为他的动作牵动，已经掉出口袋，肉色的拇指将将勾在口袋下角边缘上，颤颤巍巍的。

    梁丘瞥一眼一直盯着他的人，以为她不解他拿出来的两只鞋不一样。一面给左脚套上家居鞋，他同她解释，“左腿穿不住拖鞋。”所以买了拖鞋同款的家居软底鞋。

    施珈下一秒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的手，是不能动的吗。”

    梁丘闻言，有些诧异地抬眼，反应过来再低头去看左边，现在小姑娘倒是不客套了。他笑一下，一点不尴尬是假的，手里动作再快一点。

    “这是美容手，没有什么功能性。”梁丘站起来，低头看她，也不自觉去摸一下左臂，“本来想这样看着好一点，不要惹你太难过，但好像还是……”

    施珈深吸一口气，尽量要自己看起来不露怯，“我在国外见过有人穿机械臂，就是，Iron man，那种，你……”她一瞬不晓得怎么形容，抬头望梁丘，面上有些发烫。

    仓促间的问答，梁丘反倒觉得气氛融洽起来。

    他笑着答她，他倒有只肌电手，有一些辅助功能，作用其实不大，也就闲置了。至于她说的“钢铁侠”，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仿生技术假肢，他去假肢公司了解过，智能仿生手能够操作一些更精细的手部动作，但需要多次调试，设置，有些佩戴者也反应，使用的时候遇到过热或过冷的环境，仿生手会失灵。

    “总归不如原装的好用。”梁丘同施珈玩笑一句，他从来不想她太沉重，也如实告诉她，“其实对于我来说，不戴这些更方便。我保留了肘关节和一点小臂，还有右手，动作或许会慢一点，样子估计也不大好看，但工作和生活大部分的事情，都没问题。”

    施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她怪自己还是不够脱俗也不能免俗的情绪。最后，她瞧那只死寂的手，好学生的课后总结一般，“既然不方便，那还是别戴好了，我那天，已经看过了。”

    梁丘咽了咽，抬到一半想的右手还是放下来，他们都要习惯，不完整才是他的常态，“嗯，是该摘了，不然做饭还真不方便。”

    施珈猛然仰面去望面前的人。

    梁丘冲她笑得温柔，“放心，请你来总不能让你饿肚子。”

    施珈借梁丘的客卫洗了把脸，他给她的毛巾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干净又温暖。望着墙面的安全扶手，一高一低并列着的两个盥洗台，施珈呼出一口气。抬头，她对着镜子把头发重新挽好一个低髻，整理好自己，也整理好心情。

    再出来，客厅的轮椅不见了，梁丘已经在厨房忙起来。

    施珈走过去，印象里分明熟悉的身影，却那么陌生，“要帮忙吗。”她问得生涩。当然，有一半心虚的原因，因为她实在并不太懂厨房的事物。

    梁丘直起身，他穿了一件深灰色套头卫衣，换掉了被她沾上眼泪鼻涕的外套。

    眼下，他也拒绝她的好意，不用，就几道简单的菜，“去客厅歇歇，不过家里没有零食，果汁和温水放在茶几上了，你自己看电视，或者投影，都可以。”

    被拒绝的人一时小尴尬，才有些踟蹰着要走。梁丘忽然喊住她，解释中一点示弱的意味，“珈珈，我说过的，我做事情估计样子不太好看。或者真需要你帮我个忙，听着点门铃，刚才点了个重芝士榴莲披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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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饭三菜一汤，还有梁丘叫的外食，施珈吃得安静。

    饭后，梁丘依旧没让施珈帮忙收拾碗碟。给她续了杯温水，梁丘在她对面坐下，他问她工作，她好像很忙的样子。

    施珈说公司蛮好的，国庆假期几天是师姐找她救场的私活。

    回来前，施珈拒绝了前公司给的上海分公司offer。S城外资企业不少，翻译公司也有相当的体量。

    施珈现在就职的翻译公司，是间很年轻的涉外语言服务机构，业内名气不小，她先联系本科时候的师兄师姐，反向背调了企业。

    目前的公司业务辐射行业广，涉及国际工程、制造业、法律财经、和新闻传媒等行业，近几年发展势头足，服务的客户以世界500强企业和国内高精尖企业或机构为主。最重要，企业管理人性化，员工晋升和福利制度在行业内也最具优势。是以，她对比了手上已有的几份offer，选择了这家最年轻的涉外语言服务机构。

    梁丘听她的娓娓道来，稍稍放心亦稍稍起伏。眼前人真的不再是小姑娘了，沉静独立，妍丽美好。他是欣慰且骄傲的，可也难言的遗憾与负疚。她没有泯然于时间中，却是由时间里磨砺出的光彩。

    五年后的夜话，两人一屋灯光下，恍如隔世。一阵突然的静默之后，施珈先喊的停，她该走了。

    梁丘微顿，随即扶着桌沿起身叫住她，“等等，我送你。”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休息吧。”他两次换了坐姿，施珈看在眼里。

    梁丘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我送你，你知道的，晚上我不会让你自己走。”

    施珈扭头来，冷静地看他，终究没忍心固执坚持。

    车里，没有了美容义肢的束缚，梁丘果然很快系好安全带。施珈转头，在他拨档起步前，报给他一处酒店名。

    梁丘有些讶然地蹙眉。

    施珈淡淡的口吻，“我妈妈是卖掉房子送我去的香港。”

    “珈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