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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月色明

    自延历十三年,桓武天皇从长冈京迁都至平安京,又到村上天皇即位,已逾百年。

    这个曾经地势低洼、气候潮湿、流水充沛的山背之国,如今已是整个平安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天皇及上流贵族聚集于此,各地寻求显达的士人、武者纷至沓来,居住在京都的庶民,即使身上未流淌着贵胄的血液,亦被外来人所高看。

    沿着桂川一路向前,进入岚山地界,距离繁华的京都便愈来愈远了。

    此时正值暮春月夜,空气中弥漫着凝固不散的潮湿,漆黑的树林里鸟虫鸣响不绝。头顶上影影幢幢的树叶错落,漏下几缕月光,勉强够得上看清前路。

    林间小道上,有二人一前一后策马疾驰,马蹄声四溅。

    长途跋涉,骑乘姿势久了小腿酸胀,汗水沾衣,卜部季武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下意识耸了耸僵硬的背脊,振奋精神。

    大学寮明经小考通过,可得三日休憩。三日回摄津探亲访友,路上便要耽搁不少时间。

    为了从京都赶回摄津,少主源赖光摒弃官道抄了小路。如此这般,至少可缩减一日路程。只是这深山老林,少有人烟,坎坷崎岖,还常有鬼怪出没,实在不适合赶夜路。

    见源赖光依旧不显疲态,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卜部季武不禁揶揄道:“明明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样样在行,主公却偏偏要你去读圣贤书,实在想不通!我看那些公家大族子弟,没有一个是想在大学寮好好念书的,年纪不大,官气儿倒是大得很。那个橘公子看着文质彬彬,倒是不错,他哥哥可便差劲儿了。”

    源赖光听他提起橘次引,心念一动。

    大学寮内的学生大多来自朝廷五位以上官员子弟,少数是从国学苦读进来的郡司之子。橘次引元服不久,作为太政官公卿大纳言橘好古的小儿子,丝毫没有倨傲之色,一视同仁,甚至将下层官员、武者出身的子弟延请到家族开设的学馆院休憩,确实与众不同。

    可惜,世人皆以血统是瞻。贵族所享有的特权,是乡里风吹日晒、埋头耕田的庶民无法想象的。生而不为贵族,实在抱歉。

    在公卿贵族眼中,武者粗俗、嗜战、不通高雅之趣,还贪慕权力荣华,撕破脑袋想在京城谋得一官半职,自付宿食费用不说,常常无偿替京中贵族服务,更有甚者,为此不惜倾家荡产。

    源氏一族本也属于皇族血脉,自从皇室财政不支,被赐姓降籍,守摄津、河内以来,未曾再有先祖位列公卿之内,官至四位已是殊高。

    源赖光生性自由,无意为官,也无意融入世家公卿的圈子。

    入大学寮一是从父命,二是意图证明武者并非天生卑下,于学问一窍不通。那些大家子弟学不好的古籍经典,一样有武者擅长;而他们对武者骑射之技的鄙夷,真是可笑之至。

    全都是些高谈阔论的花架子,对强盗、怪物毫无招架之力,却能靠祖先荫蔽挣得武者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官阶品位,令人气愤。

    那个橘次引看起来温柔平和,说不定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用表面的平等对待掩饰内心的蔑视,比那些赤裸裸表现出来的豪横子弟更加虚伪!

    明经小考中他的兄长橘敏盛明目张胆地作弊,他却提前交卷、拂袖而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想必其良心并不如示众的那样好。

    当时自己若不出手阻拦,橘敏盛恐怕要恶人先告状,将被抄袭者打个半死。镇守府武者向来有平妖之功,橘敏盛也有所忌惮,不得不给几分薄面,暂时收了手。

    只是这家伙绝不是省油的灯。日后难免会生出什么事端。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招惹上橘氏。

    想到这儿,源赖光脸色愈见阴沉,打了一个响鞭,催马向前。

    “回到家不许跟父亲提大学寮的事。”

    简单的一句话,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

    季武比谁都清楚自家少主脾气,知趣闭嘴,扬鞭跟上。

    走到山下一处僻静地,夜凉入体,湿雾渐盛。

    季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困意全消。

    马蹄遁入黑暗,放缓下来。嗅到不寻常的妖异气息,他伸直脖颈警觉地观察周边草木。

    踌躇间,远处林中传来一阵瘆人的嘶吼,吼声直冲天际,似乎要把到手的猎物活生生开膛破肚。

    季武身躯一震,掣出弓箭,驱马向前,瞄准那团在林子里迅疾移动的黑影。再看向源赖光时,他早已有所动作。

    两箭几乎齐发,风声尽处,黑影轰然倒地。

    “这次总该是我的了吧。”季武利落地收起弓矢,成竹在胸。他轻哼了一声,扬腿催马上前,一探究竟。

    作为鹿岛神社宫司卜部季国的儿子,加之与源赖光年龄相仿,难免被两相比较。

    比较一两年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的父亲与现任摄津守兼镇守府将军,也就是光的父亲源满仲是发小。加之现在他是镇守府的家臣,源满仲是他的顶头上司。如此一来,两人共同长大的一十五年,从武艺剑术,到弓马之道、和歌书法,又到大学寮读书念经,比起来是没有尽头的了。

    两人面上有主从之别,实为多年挚友。认输是不可能的。天赋不如挚友,这口气还是要争的。况且,偶尔赢上一回,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季武跳下马,只见那妖怪头长犄角,凶面獠牙,眼泡鼓胀,身躯大如钟罄,分明是一只混迹在老林的山鬼,可能是嗅到了活人的血气,趁天黑出来觅食。此时那怪物正如一座冰冷的小山,伏在地上没了气息。

    “还是被你抢先了!”季武踢翻尸体,燃起松明。尸体露出胸腹,致命之处插得正是源赖光的羽箭,箭杆没入三分,戳出一个血洞,而他自己的箭,则是偏了三分。

    “奇怪。”源赖光俯身就着月光察看伤口,眉头微皱。

    “奇怪什么?”季武闻不惯这么浓重的血腥气,拍拍手,捏住鼻孔站起来。

    “它并非死于你我二人箭伤。”

    “何出此言?”这回轮到季武惊诧了。

    “在中箭之前它已被开膛了,血流不止,夜半必死。”

    “所以咱们起初听到的嘶吼并非示威,而是哀嚎?谁有那么大力气与山鬼肉搏,难道附近还有更厉害的妖怪!”季武重新警惕起来,下意识扶住佩刀,“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

    妖怪可以伺机再除,三日假期转瞬即逝。此次正逢主公生辰,时间更为紧迫,赶不上恐怕引得雷霆大怒。大学寮里闹得一出便耗费了许多时间,路上可不能再生枝杈。

    源赖光好奇心已生,权当没听见,循着草丛里淋漓的血迹径直蹿入了密林。季武见状,只得执松明赶上,少主本人都不怕挨骂,自己瞎担心什么。

    “血迹消失了?”话音甫一落地,季武惊觉身边源赖光不见了踪影。

    四周黑黢黢一片死寂,高声叫嚷恐会惊动更多妖邪,他一人站在深林里,说不着慌是假的,只得小心翼翼地朝周遭继续摸索。

    待季武人影渐远,捂住源赖光口鼻的手稍松了松,在鼻息间弥留下一股黏腻的腥气。腥气中仿佛还潜藏着若有似无的幽香。源赖光忍不住凑近对方衣袖,香气清晰起来。闻起来像是某种熏香。

    既然是人,便知分寸。

    因此,即便被扼住命脉,源赖光亦未见丝毫慌乱。

    经过与山鬼一番激战,寻常人非死即伤,而对方还有力气反制自己,顿时让他起了惜才之意,有心招揽其入幕,为镇守府平妖事业添一员猛将。

    “为什么跟着我?”身后传来嘶哑的问话,那声音乍听凶狠,尾音却带着少年之气,年龄说不定比他还小。

    一语既出,气息不稳,如他所料,那人伤得不轻。

    “是你捅伤了那山鬼?”源赖光反问道,欲扭头看其真面目,又被死死扼住。这力道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避开,之所以任其控制,只因他想让对方吐露更多信息。

    “是你放得箭?”听到“山鬼”二字,少年惊魂未定。

    黑暗中,他亦看不清源赖光的面目,更不知其何许身份,唯一清楚的是,这没来处的一箭,让他有了逃跑的可乘之机。

    “你的伤口再不包扎,血流不止,一样会死在今晚。”源赖光目光如炬,沉着冷静道。

    少年闻言,用短刀抵住源赖光的喉咙,低吼道,“带我走!”

    “这可不像求人救命的态度。”源赖光撇起嘴角,“你我素不相识。不管怎么说,刚才我也算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想怎么样?”少年嘴上依旧狠厉,手上动作却有所松懈。

    源赖光趁机转身,反手扣住少年持刀的手腕。那腕子比想象中纤细却结实有力。少年瞬间被抵在树上动弹不得,伤口吃痛,他咬紧牙关,手指死握着刀柄,阴狠地看向源赖光。

    月光不偏不倚穿过树缝,横陈在两人之间。

    待看清源赖光面容时,少年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

    源赖光同样惊异万分,不过惊异的点在于眼前的少年在半夜还带着一张面具,面具青面獠牙,似笑非笑,比那死去的山鬼看起来还要恐怖几分。

    所幸源赖光在宫廷中观看过猿乐表演,认出这张脸是一张常见的青鬼追傩面。他想伸手去摘,不料对方手腕一转,竟挣脱出来,挥刀砍向自己命门。

    源赖光心中一凛,纵身闪过那记锐利的攻击。

    少年见一击不中,再次发动攻势,如此几番,全身仅剩的力气殆尽,只得弓身斜倚在旁边的樗树干上,耸着肩膀大口喘息。

    青鬼面具本是情绪不外露之物,此时却平添了几分沮丧。

    “你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又杀不死我。何必自讨苦吃?”面对如此的狠角色,源赖光非但不怒,反而兴奋不已。亡命之徒的勇气,正是各路妖魔鬼怪的克星。

    “不如你答应做我的家仆,我便救你。”

    少年抬起头,面具之后似有不甘。半晌,终于从面具后挤出几个字。

    “你先救我。”

    “以防万一,这柄短刀要作为信物。”

    趁少年不备,源赖光将短刀掂到了手里。只觉刀柄纹路繁复,刀身短小,份量和一柄木刀差不多,不免诧异。

    “不行,这把刀不能给你!”少年慌道,“我认识築前一家有名的锻冶屋,你救了我,将来必铸一把好刀还你。若我不能履约,再做你的家仆不迟。”

    少年居于弱势,不得不低头。

    “哦?你自己尚且用这种货色的刀,让我如何相信你的承诺?再说,我不知你姓甚名谁,要是跑了,到何处寻你?”

    源赖光本想着这把刀不会太值钱,做个顺水人情,没想到反倒被拒,看来此刀在对方心目中份量非轻。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面对质问,少年不得已转圜道:“说好了,刀只是暂时交由你保管,等我铸好刀交给你,你一定还我。”

    “一言为定。”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源赖光欣然应允。

    目的达成,源赖光不再耽搁,背起少年找到一处开阔地,发出信号,召唤卜部季武会合。

    少年适才一直强忍着伤势,担心再遇到林中恶鬼。碰见源赖光等实属意料之外,折腾许久,现在终于放松下来,头脑昏沉地耷拉在对方肩膀上。

    卜部季武四处寻源赖光不到,正生出一身冷汗,犹豫要不要先回府复命,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不由得放下心来。

    “这……是人是鬼?”季武瞅着源赖光背上那一团乱蓬蓬的毛发,狰狞的脸,破破烂烂没有一处好地方的衣衫,是死是活全然看不出来,故有此一问。

    “上了大道五里外是不是静元寺?今晚我们去那儿借宿。”源赖光未理会他的疑问,不容置喙道。

    “原定路线可不是这样!”季武急了,“你不是说这次要给主公留下孝子的印象么?我们应尽快赶路才是,带上这个麻烦是什么意思。”

    “他可不是什么麻烦,以后大有用处。”平妖之余,把这小子放到自己身边,陪同舞刀练剑也不错。

    季武拗他不过,只得陪他一起先转道静元寺。

    静元寺的住持道真早年曾追随源满仲在北野退治,妖乱平息之后不久便出家为僧。道真离开老首领时,源赖光尚是垂髫小儿,他不识得源赖光本人,却识得他佩饰上的源氏家纹。加之来者刀剑在侧、器宇不凡,便不敢怠慢。

    毕恭毕敬将三人迎至僧房。道真召来寺中医师为少年诊治。

    衣衫敞开,伤口袒露,众僧侣皆是一惊。那伤口从小腹一直撕裂到左背,如同一条虬龙张牙舞爪蜿蜒在身上,再进一分便致命,着实令人心悸。若不是救治及时,恐怕这少年命不久矣。

    北野妖灵祸乱平息后,已许久未见遭受妖怪袭击的伤者,更何况伤得如此严重之人!

    世人皆传说,盘踞北野的头号鬼王酒天之魂魄并未在退治中彻底湮灭,而是重新附生在了当时幸免于妖祸的生灵身上。附生不同于寄生。由于附生的鬼王自身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因此,宿主无法觉察到鬼王的记忆,也不会受到其妖力的伤害,若无其事地混迹于人群之中。

    只是,这记忆一旦出现觉醒的迹象,藏于山川树木间的各路妖怪便会应声而动,共助鬼王复活。届时,不仅宿主性命毁于一旦,整个平安京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山鬼的忽然出现,似乎说明众人的担忧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源赖光何尝未想到这一点,只不过,这酒天胆敢重新现世,他必亲手将其彻底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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