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敷药、缝合、包扎之后,少年呼吸渐次平顺,想是性命已无忧。
季武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道真叹了口气,“此番山鬼现身伤人,绝非吉兆。恐怕妖邪已经早人们一步得到了鬼王觉醒的迹象,亦未可知。想当年源氏少主战死北野,以茕茕肉身献祭诸妖,才换来十载和平共处,如今又有谁能堪此大任呢……”
听闻“少主”二字,季武一时恍惚,忍不住看向屋内烛下的源赖光。
这少主指的不是眼下人,是已逝的源氏长子、光的兄长源赖清。
曾经的少主早已灰飞烟灭,成为百姓口中传颂的名字。如今的少主,众望所归,风光无两。可惜在主公眼中,无论次子如何努力,永远比不上长子已铸就的丰碑。
一灯如豆,朦胧地晕开一轮淡黄的光圈。
源赖光手执短刀,摩挲着刀身,正陷入沉思。
饶是已得清水洗涤,刀身上依旧残留着斑斑血迹。
执于他手中的竟然是一把木刀,在表面鎏银之后,精雕细琢形制,足可以假乱真。
那小子不会是用此刀将山鬼开膛破肚的吧。
难以想象,一柄木刀如何能将那庞然大物置于死地而不折损自身。
“哥哥,长大后我真的可以拥有一把太刀吗,亮澄澄那种?”
彼时源赖光腰间的“佩刀”,正是一把漆了银粉的木刀。
生于武士之家,从不缺少刀剑把玩,唯有经过佩刀仪式,方有佩带真刀的资格。
“哥哥举行佩刀仪式是在十岁那年,光天资过人,只会比哥哥更早。”源赖清笑容和煦,迎向弟弟期待又兴奋的目光。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跟着父亲、哥哥一起去打妖怪了?”源赖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源赖清莞尔,拔出佩刀立于地上,刀柄浮在源赖光眼前,“你什么时候强壮到足够驾驭这把刀,父亲自然会同意。在这之前,树木、石头便是你最大的敌人。”
“树木?石头?”源赖光嘟起嘴,不解道,“武士上阵杀敌,守护四方,用刀来保护心爱之人。关树木、石头什么事。”
“与树木、石头厮杀是武士练习刀法的起步。做好练习,面对真正的危险时才能不乱阵脚。”源赖清不疾不徐地解释着,忍俊不禁地摸摸弟弟的脑袋,“难道你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父亲、哥哥都是我的心爱之人呀!我一定要好好练习,长大以后保护你们!”
言犹在耳,源赖光眼睫忽闪,似烛之明灭,隐过眼尾几不可见的水光。
距离北野妖邪退治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前,源赖清最终陷入妖怪的包围圈,尸骨无存。说好得保护,终究无法兑现。自此,源赖光立誓斩尽一切妖邪,以报兄长惨死之仇。
说来也怪,源赖清死后,妖怪迅速从北野退散,归还了平安京的宁静。
鬼王酒天孤立无援,被引兵深入的源满仲一刀毙命。天皇赏功,敕封源满仲为镇守府将军,守近畿之地摄津。这无疑是一位武者的至高荣耀。
摄津乃是历朝历代兵家要地,地势自北而南,高低错落而下。妖灵寄居北部山地草野,便于藏匿,更是占据了地理条件的天然优势。
如此易攻难守之地,又地处京畿区域,一旦妖祸弥漫,延至京都,贵族平民,不分等级,尽皆深受其害。
据说当时廷议数日,祖上军功显赫,被素赞为勇毅善谋的源满仲成为退治的不二之人。而最终源满仲亦不负众望,经月余,平了乱象。
代价是失去自己文武兼修、前途一片大好的长子。
那时,源赖光只有五岁。
普通的太刀无法封印鬼王的魂魄,无奈任之逃逸,源满仲自此开始网罗天下冶工,投入大量人力财物,执著于铸刀。每把刀铸成之前,冶工必须经过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月的严格斋戒仪式,求得便是一把能够杀死鬼王的、真正的神兵利刃。
在杀死鬼王这一点上,父子俩有着无须言说的默契。父亲沉迷于搜集、锻造利器,源赖光则将目光投到能人异士之上。除了这点默契,二人再无其他默契。
十年的平静,令曾经的镇妖武士纷纷舍弃本行,攀附公家贵族,以谋求一方领地。源满仲作为源氏首领,身上的皇亲血脉令他野心勃勃,为长远之计,一心想要源赖光入朝为官。
可源赖光对做官,尤其是文官丝毫不感兴趣。
武者到大学寮学习明经、算道,附庸公家风雅,好比方枘不入圆凿,冰炭不可同器,显而易见得格格不入。
一介武夫,即便战功显赫,亦为公家所轻。贡举之道,终归不敌祖荫之制。
《论语》《孝经》读得再熟,明经科考得再好,只能让人成为一名合格的官僚,而不是征伐沙场的英雄。
身为武士,战场才是最终归宿。
他源赖光,需要的不是满腹经纶的文人,而是舍生取义的战士。
出身微贱的勇士入不了大学寮的门槛,更令他想流于山野,结识豪杰,斩尽天下妖邪,以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自己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源满仲一清二楚。这个儿子虽不如长子驯从,但只要还在自己筹划的路线之上,偶尔存些小心思无伤大雅。
母亲嵯峨源氏在源赖光出生两年后即撒手人寰。源赖光从此与源赖清形影不离,将对母亲的思念全部寄托到了兄长身上。源赖清去世之后,源赖光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直至佩刀仪式那天,面上方有了晴色。
只不过,源满仲后来续娶藤原氏之女,再生一子,本不亲近的父子便更显生疏。
这种关系状态给了父子俩各自不少自由,因此,二人皆无意做大的改变,勉强算是达成了一个平衡。
第二天清晨,天未亮,一个小沙弥便急匆匆赶来报信,说他去送水换药之时,发现那少年不见了踪影。众僧侣找遍了整个僧房,依然无果。
“忘恩负义的家伙。”季武揉揉惺忪的眼睛,伸个懒腰,心思仍在赶路上,“昨晚你为了他绕路,今天他却自顾自的跑路。丹心戳中狗屎的感觉如何?”
“他会回来的。”源赖光收起木刀,整顿马匹,准备继续赶路。
“那家伙始终不肯摘下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何以见得?”季武连珠炮似地讲出自己的疑问,“他很可能是个丑八怪,长得比鬼面具还吓人,哎,你说那山鬼是不是被他吓死的?”
“你今天格外话多。”源赖光将饭团塞到季武嘴中。
季武咬下一口,继续嚷道:“我是好奇你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昨晚在树林里,你是不是故意将我支开的?”
挚友毕竟是挚友,源赖光点点头,“我想将他收到府中做家仆。”
“你有我还不够吗!”季武抽了抽鼻尖,甚是委屈,自从遇到这少年开始,少主的心思便从他和回家身上飞走了。这么一想,少年不告而别也许是好事。
“你和他是两种人。”源赖光反驳道。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恍然又回到了儿时为靶上羽箭归属争吵的时光。等到察觉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谈论了许久,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源赖光等回到镇守府时,已暮色四合。
侍女急急忙忙凑上前来,服侍他更衣,常服换上直垂,更显他身姿挺拔,英俊超群。侍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兀自羞赧。
理正衣冠,源赖光目光掠过窗牖,院外人声鼎沸,除了源氏的亲族好友、麾下将士,还有众多大名及地方豪族。源满仲在来信中提到过,要借此次生辰之名,广纳宾客,举办试刀大会。
难道父亲当真炼成了什么神兵利器,大功已成?
在岚山路遇山鬼的事情,要不要及时告知父亲?
源赖光回想起那少年,犹豫了一二,选择闭口不提。
开筵在即,樱花烂漫,镇守将军府内状同白昼,仆从来往,甚是忙碌。
源满仲不怒自威,端坐于盛宴中央,廷内宾客座无虚席。
源赖光在一侧落座,目光扫向锦衣华服的形色宾客,大部分人他不认识,目光短暂停留在父亲身上,在父亲转身看向自己的方向时,他又低头摆弄起几上的盘盏来。意识到源满仲只是看向此间宾客,并非关注自己,不觉升腾起一丝失望。
与往年一样,宾客次第开始歌功颂德,讲吉祥话,呈递贺礼。
“摄津固若金汤,守卫京畿,多田公居功至伟!”
“我池田一族能顺利夺回城外的领地,全赖将军派兵鼎力驰援。在下先干为敬!”
“夙闻多田公喜佛敬佛,特献上佛家七宝琉璃盏一枚,愿公寿如山。”
“这是在下家中商队专门从大唐带回来的索饼,细长如丝,有延年益寿之意。献予将军品鉴。”
……
甚是无聊。
源赖光心思一动,从衣袖中掏出那柄木刀。他屏住鼻息,少年身上的幽香之气依稀可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不知那少年何时来践诺,寻回这把短刀。
手指用力,源赖光将刀柄目钉除去,露出刀茎,检查是否有类似刀工铭一类的东西,以确认少年的身份。因这把木刀除了材质不同,全然仿照锻冶刀的形制制作。
铭文若隐若现,待看清那二字铭是何人时,源赖光大惊失色,握住木刀的手指因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若不是在筵席当场,恐怕他会立马夺身而去!
“赖清”二字赫然镌在刀茎之上!如刻骨入髓!
他强行定下心神,试图理清这出乎意料的状况。忽觉有人拉扯自己衣袖,转头一看,卜部季武正眯眼望着他,原来是提醒他勿忘为父亲献上早已准备的寿礼。
众人瞩目之下,寿礼呈上。源满仲瞥了儿子一眼,命人打开那附有精巧雕饰的长条楠木漆盒,其中静静躺着一副卷轴。
随着卷轴徐徐展开,在场宾客发出一阵惊呼。
那卷轴正是如今声名鼎盛的书法家、内藏权头小野道风的真迹《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虽只是抄写的经书一节,但已弥足珍贵。要知若非京中公卿贵族,一般人一辈子也未必得见。
源满仲面露笑容,冲源赖光点点头,显是对这礼物十分满意。
这礼物一则合他礼佛的心意,二则为将军府挣足了面子,三则说明儿子在京都并非全无正业心思,弄到小野道风的真迹说明圈子混得颇有成效。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源赖光此次都做得无所指摘。
只有在京都混迹久了的武者明白,只要付足金钱,这样的书法片段经过几次转手自会得到。
大学寮中多得是囊中羞涩的贵族子弟,他们空有身份却无实质经济来源,家底还不如地方上坐拥广大庄园的国郡守、武者、豪族丰厚。依靠自身身份加持获得的人脉倒腾墨宝,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持续他们原来奢侈的生活方式,但这种途径获得的收入比之他们父辈的卖官鬻爵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面对宾客称赞,源赖光始终无动于衷。
如今看来,这刀对自己的意义只比对方更多。对方来取,自己未必归还。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少年是否会如约回来取刀。
不,他必须回来。
否则,他就把他抓回来,仔细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