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县太爷不在府中，县太爷夫人回娘家还没回来，江师爷此刻正在饭堂里以一小碟炸花生米和二两酱牛肉下酒。
那炒糖色的酱牛肉炖得软烂，入口没嚼几下就要往喉咙里钻，这样的牛肉只是费些时间罢了，难能可贵的是那一小碟花生米，个个饱满如大拇指甲盖，表皮颜色均匀如同那顶好的红皮鸡蛋壳还盈盈发亮，每一粒花生米眼见的地方都均匀地裹着七八粒盐，既保证了咀嚼时的油香又不齁得人口干，这必定得是悉心挑选又在炸制时悉心照料才能有此挑不出毛病的成果。
江师爷嚼完了嘴里的两粒花生米，一口小酒“滋滋”入喉，微微熏红的颧骨抬得异常高，似乎要把江师爷提起来飘荡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师爷，”杂役踏入饭堂，“有个从陈家药铺来的说找您有事。”
“咦……”江师爷的颧骨掉到地上，眉眼挤成一个三角形，刚咽下去的花生米好似拉嗓子，“这么招人恨的时候来找我作甚！”
杂役请示：“那小的去赶他走？”
江师爷叹气：“算了，毕竟是陈家药铺，给点薄面，日后还要来往呢。”
陈家药铺的伙计见江师爷来了，头立刻低了一节，脖子像被渔人掐着脖子的水鸟梗着，语气诚惶诚恐的：“江师爷您来了！”
“陈掌柜找我什么事呀？”
江师爷一开口，酒气带着嘴里的混味散开。
伙计闻见那味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先赔不是：“打扰江师爷睡午觉了，但有件事事关府衙名声，陈掌柜叫小的早来禀明，别给县太爷添麻烦不是。”
“行啦，你就说什么事吧，早点解决，我早点回去喝……咳，睡午觉。”江师爷差点说漏嘴。
“事情是这样的，不知……”
伙计刚开口，一架风尘仆仆的马车从巷子里转过头来，往伙计和江师爷面前来，不偏不倚地停在门口。
江师爷用力睁开眼看清楚那马车门帘上的墨绿牡丹暗纹绸子包边，立刻清醒过来，他一挥袖示意伙计别说话，然后挤着伙计往门侧边让路。
马车停稳后车夫掀开门帘，一个身材灵巧，新鲜如脆藕的丫鬟先出来，紧接着，车厢内伸出来一只香粉环萦的玉手搭在丫鬟的手上，再出来的是一只金丝与红玛瑙攥成芍药的簪子，然后是一只翠绿捧玫色芍药的绣花鞋，最后才是女人风情万种的脸。
女人的脸没有一瞬间是静止的，下车走路时每一个细微的牵动都会变换一种花样，时而清雅，时而妩媚，时而庄重，时而俏皮。
伙计已经看呆了眼，江师爷极为敬重地向女人行礼：“夫人，您回来啦，县太爷他今天出门了。”
女人正是县太爷的夫人，大名卫芳，小名芍药，今年整三十岁。
卫芳懒懒地“嗯”一声，闻见江师爷散发出的酒味，还发现江师爷边上有个生人看着自己，她以一把绣着彩蝶逐桃花的团扇遮住半张脸，眼珠缓缓滑向伙计：“这是谁啊。”
江师爷赶紧回话：“回夫人，此人是陈家药铺的伙计。”说完这话，江师爷用手肘捣伙计的大臂，“愣着干嘛，这是县太爷夫人，快给夫人磕个头！”
伙计还没回过神来，膝盖已经跪在地上，头毫不犹豫地往地上磕：“夫人在上，小的给夫人磕头。”
卫芳问伙计：“你来这县衙后门找江师爷作甚？”
江师爷抢先回话：“小事一桩，不用劳烦夫人，夫人您从娘家回来一路辛苦了，先进去歇着吧。”
卫芳捏着扇柄轻轻摇动：“本夫人在娘家这几天闲得脑子都一团浆糊了，陈家药铺的，你且说是什么事，本夫人正好活动活动脑子。”
伙计看向江师爷，江师爷却躲着伙计的眼神，伙计只好当着卫芳的面说明来意：“回夫人，今日有一衙役在陈家药铺门前的行事作风恐怕丢了县衙的脸，我们掌柜的派小的来县衙告知江师爷，也是怕那个衙役日后行事不规矩给县太爷丢脸。”
“哦？这倒新鲜，那个衙役做了什么？”卫芳问伙计。
“是有个乡野丫头来我们陈家药铺门前扰乱生意，小的要赶那丫头走，结果被与那丫头随行的壮汉推到在地，那丫头和壮汉如此蛮横不讲理，那个衙役却偏袒她们，纵容她们继续留在陈家药铺门前，一点都不顾及我们掌柜的和县太爷的关系，”说完这些，伙计一拍脑袋，“对了，小的想起来了，那衙役叫程辉。”
听到“程辉”这个名字，卫芳突然雨水润春心似的提起劲来，嘴角和眼角舒展着隐隐的笑意：“程辉啊，他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江师爷瞧着卫芳也没有要处置程辉的意思，以为卫芳不想掺和这件事，他恪守替县太爷夫人分忧的本分，自作主张道：“夫人也听过了，确实只是小事一桩，等他回来，下官一定……”
“哎？江师爷。”卫芳纤指抚摸自己头上那只金簪，“你刚刚不是说老爷今天出去了吗？”
“是啊。”
“这种小事，何须惊动老爷，就算你跟他说，他晚上喝顿酒第二天就忘了。”卫芳继续轻悠悠地摇动手上的扇子，“我记得那程辉刚来不久，新人，出错也是难免的，你作为师爷不能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这不符合老爷的作风，要多加劝导，劝好了，他以后就知道该怎么办事了，心里也不会对江师爷产生怨恨，这不两全其美？”
江师爷见卫芳那股子妖媚半开的劲，已经明白卫芳是什么意思：“夫人教训的是，还是夫人明事理。”
“这样吧，这次本夫人替你好好教教他，等他回来，叫他来见我。”卫芳刚说完，也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捏着她的扇子款款走进门，只留下一股妖娆的香粉味。
伙计看着卫芳的裙角消失在门内，心里一慌：“江师爷，这……”
“你都听见了，夫人她要亲自管这件事，你要是不服就自己去找她，我还有事，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江师爷打发晒干的蔫菜一样将伙计的嘴脸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