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奔驰而过,街巷旁的扬尘扑面而来。
“启禀大人!叛军已全部扫除!琉斯特伯爵及其同伙皆以伏诛,俘虏军士近千人,请求大人指示!”
军事跪的方向正对着一辆马车,它既无精雕细琢的木梁,也无锦绣织作的帘布,看上去就和道旁车夫收钱顺搭乘客的马车并无不同。坐顺风马车的大多只是些市井小民,然而此是从帘子下探出的这只手不仅手型极为优越,覆在其上的丝织手套更是说明了此人身份不凡。
车内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果决。
“关押到洗免台,稍后安排且待我回去之后吩咐。”
“是!大人!”
车轱辘抖声阵阵,马车复又行进,整条街道空无一人,平整的砖石地面上丝毫不见车辙。
此时,坐在干爹窗前帮着清点银币的我还不知道,时局已然悄无声息的改变。
“唉,年年侵犯,年年都打,外战完了,咱们自己人还在打,这次终于要到头了。”
“终于能结束,让咱休息一下,我家那几个小子也……可以回来了……哪怕是拿马革裹着回来呢……”
边疆的风裹挟着捷报与感慨,一直吹到京城。
有几人显得洋洋得意,颇为扬眉吐气地说道:“待明日新王加冕之时,看那些九恩满族,可敢再犯我边疆,辱我秋穗!”
“攻下国都后国土自然归属我国,怕是想造次也没机会了吧。”
又有人十分赞同地一点头:“我秋穗国,有疆域万里、城池百千,岂是什么在海边舞枪弄棒、不知谋略的粗人都可战胜的?”
“那是那是,兄弟所言极是。”
时逢秋穗和九恩国战结束两个月后,新王人选也已定下,我对这些谈论早已见怪不怪。秋穗民风开放,人人读书、人人知礼,茶余饭后间聚议国事只不过是家常便饭。再者十年外战,两月内争,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太平,民众激动也实属正常。但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金与银在我指尖上下翻飞,这些财物并不属于我,而是来自他们——一群苦命小可怜儿的卖身钱。我叫阿克塞托,目前正帮干爹经营着一座牙馆。六年前我被这糟心人牙子从远村拐到都市,伴他发家。人牙子见我长的好人又机灵,哪怕生了一头红发——这在我国是灾星的象征,便自作主张地认我做了他的干儿子,还是天下第一宝贵版。
在牙馆的生活还不错,有吃有喝,数钱也顺遂。但我深知人牙子薄情市侩,他虽缺个经营的得力帮手,不会主动发卖我,但巴不准哪位小姐夫人又缺个禁脔呢?只要金银足够,干儿子也可以待价而沽,天下第一宝贵也可以。
为了避免被人看上,我每天深居简出。不是蒙着面穿街过巷地打上二两陈糠酒,就是倚着窗蓬头垢面地数上几回卖身钱。那头预示灾兆的红发是极好的保护色,再加上从邻街疯阿秀那薅来的几只虱子,无人问津是很常见的事。
一颗石子狠狠打在了窗户上,扔石头的小男孩指着我大叫道:“灾星!他就是那个灾星!”
“他……他有一头红发……听说他会拐小孩……”
“他见了渔洲氏从来不跪拜!和那个疯女人一个样!”
我蹙着眉,尽量忽视这群无礼的幼童,沉稳地摆弄着金银,逐一记账。渔洲氏乃是秋穗国的正神,为稻穗女神,掌天下丰饶、太平和乐、故人归家,深受子民爱戴。凡秋穗国者,皆信稻穗女神。
我从不信神,因为即使向着神像下跪,神也不会庇佑我。神永远不会庇佑一个红头发的灾星。
又或者,神根本不存在呢?要不然为什么有人拼了命地祈求,渔洲氏为何还不降下福音?
此天下贫瘠者众,丰饶者少; 悲泣者众,和乐者少;飘零者众,归家者少。那,神在哪里呢?
我想的出神,思绪如同乱麻一般错乱纠缠,忽然,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从乱麻间破开,又温柔得如同纺麻线的妇人。
“渔洲虽是主神,但我国的神不止一位,掌日的罗甸,掌月的入甸,掌大地的答兹阿特,掌水的乌里莫缇。渔洲崇尚众生平等,见这四位古神都不用跪,想来见渔洲不跪,她也不会怪罪。”来者语气稳重,不紧不慢“而且,即使真不信国教,那也只能说是人各有志罢了。”
我不禁想抬头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入目是一抹溪湾般的浅蓝,那人头披洁白绸巾,披肩长及胯部,绣有金丝线的白袍在风中曳起。浅蓝色的长发被束起一部分,若全部放下,目测应该长及脚踝。刘海遮住双眼,但遮掩不住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看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华贵的衣饰,应当是某个出游玩耍的贵族。但他一不坐马车,二身边没有仆从,叫人十分奇怪。那几个顽童也是知道此人身份不凡,丢开石头跑向了巷子深处。
他看向我,轻轻点了点头。我连忙垂下脑袋,神色极不自然,略微扫了一眼旁边的金币银币,随手记上了账,速度是刚才的五倍不止。
即使只看他的下半张脸,依旧得叹一声好俏的郎君,还是个不在乎我是灾星的郎君,此人当真好生奇怪。如果是贵族,看到我那脏乱的头发就该落荒而逃了吧。
再望向窗外时,那人已经离开了。我稍微有点失望,一只手支着脑袋。不小心就把今天的账给算完了,剩下的时间该用什么来打发呢……唉,要是能再见那个人一面就好了。
怎么可能?我轻嗤一声。以他那种身份,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估计就是人牙子的干儿子和无上的贵客这种关系啦,那你还是祈求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吧,阿克塞托。
干爹的脑袋从帘子后面探了出来:“喂,托切。”他连续叫了几声我的小名:“赶快去后屋冲个澡,把你这鸡窝似的头发也好好捯饬捯饬,看看有没有染剂,把头上那晦气颜色换一换,找一身新衣服出来,前天隔壁送的那套就成……”
我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去,只能被推搡着去洗澡更衣。人牙子翻了半天都没找到一瓶染剂,嘴里咕哝了两句不干净的,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前厅去了。
我十分钟前刚刚念过的,刘海遮住眼睛的贵族哥哥,坐在家里那把最好的椅子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宽大的袖摆下露出一截缠满了绷带的手腕,看上去纤细得一捏就断。他转头冲我笑了笑。
他美得雌雄莫辨,扬起嘴角时如同荡漾的春水,然而此时的我如坠冰窟。挑走的人一般会作为仆从或者玩物,如果有人看中了某个孩子,人牙子一般先会给对方好好打扮一番,再让买卖双方坐着见一面,满意带走,不满意免谈。这副架势……让人不得不警惕。我不禁对那人带上了些敌意,勉强忍住没有往后退。他依旧嘴角弯弯,我猜想他此时有一副笑眼,但厚重的刘海把那双眼睛连带情绪都遮得严严实实,令人看不真切。
“大人,这就是刚才在窗边的那个孩子。”人牙子搓了搓手,仿佛有些不安地说:“虽然我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有求必应,您需要哪个孩子我们不能不卖,但这个毕竟是我儿子,都说虎毒不食子……”
我呵呵冷笑,如果真想保我,那一开始就不会把我推出来,不过是想趁机加价罢了。贵族听了果然一笑:“我想买人是诚心的,既然这是你儿子,那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受委屈,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待这孩子,五十银币如何?”
这已经是罕见的高价了,即使是身段极好、极俊俏的女孩或是极强壮的男孩封顶也就这个价格。作为一个瘦弱的灾星,这个价格还真不赖。然而人牙子贪心不足,依然装作犹豫的样子:“这……”
“五十金。”
“唉,大人大气!既然这样,那我就勉为其难……”
一袋金币被扔到桌子上,随着“砰”的一声响,接着就是有人掀开袋子时金币噼里啪啦相撞的声音,像是前途未卜的预兆。我望了眼门外的天空,太阳的光都不亮了,想必是快到傍晚了吧。
人牙子尚在自喜,把我粗暴地一扯,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中。我跟着他的步伐,站起来走出去,贵族的头向左边歪了一下,嘴角的笑容越发诡秘,像极了一个回眸。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门外的墙边靠着一整排全副武装的士兵,我们刚一走出来,那群士兵就纷纷朝门内冲去,训练有素地将人牙子和被拐来的小孩团团围住。前一秒他拿着金币数的见牙不见眼,下一秒就被人打碎了美梦,愣愣地站在桌子旁。
“大……大人,这……这是何意啊……小民……小民有什么让大人不满了吗!大人……大人!”
“王有法令,从今日起,一切牙馆、秦楼不予营业。无卖儿之说,无鬻女之嫌。”那蓝发男子语毕,又轻轻吐出几个字:“自此以后,众生平等,无奴无隶。”
闻言,人牙子大惊失色:“您……您是……”
贵族转身:“我名芥秋,本为边境线上一无名小卒,受新王垂爱,后缀查金根为种姓,无以为报。此行前来,为国正法。”
人牙子听了几乎要晕过去。我挑了挑眉,原来这家伙是国师。
秋穗国无姓氏之说,唯有种姓以代表身份。如平民为吉斯,军人为苏尔特,罪犯为布琼/□□/亚。种姓可随着身份变动而随意变动。而有查金根这个种姓的,唯国师及其麾下门徒。
一个军士端着一本账册走了出来,是我之前用的那本,他接过,随意翻看了两下。
士兵把受困的孩子都解救出来,有人已经把装着面饼的袋子打开,孩子们一拥而上。国师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小人牙子,这么小就会帮人拐小孩儿,算术也熟练,知道我为什么不抓你?”
我摇了摇头,那个男人只是温柔地笑:“那个要被卖去秦楼的姑娘,是不是你放走的。”
他知道?我惊疑地看了他一眼。一周前人牙子叫我送一个姑娘去鸨母那里,她人长得巧,心也良善,虚长我四余岁。这么好的一个姐姐,出去了要是能嫁个好人家该多好啊。我就自作主张地把这个姐姐放了,再把自己攒下的银子交给人牙子,成功瞒天过海。
不会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打算端了人牙子的老巢吧?我不禁又看向他。能这么早能了解到消息,说不定法令就是这位国师大人推上去的。
“我国法律目前还不完善,你这样的小人牙子算是帮凶,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他低声说:“你之前在窗边要算的那份账我看过了,那么短的时间内你能算的分毫不差,连算珠都没用上。”
“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埋没,这也是我带你出来的理由。”他正对着我蹲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手指毫无芥蒂地撩过我的头发。我不禁愣住了。
“怎么样,要不要来当我的学生。”他似乎在看着我,透过厚重的刘海以及我瘦小的身躯,直视着那跳动的心脏,温度是鲜活的。此时我的眼睛里应该倒映着他的样子,就像是红色的湖泊里揉进一颗蓝色的宝石。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我倚在窗边,而他为我解围的样子。
“多谢国师……”我扣拢双手,想向他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大礼,他那看似纤细的双手却用了一股力,把我提起来。
“不用跪。”他温声说。
“众生平等,无奴无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