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被国师收下作为弟子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听说国师先是疏通关系让我进了贵族弟子才能进的皇家学塾,再是好一通说服大学士和国王,保证我不会引起什么灾祸,这事儿才算了结。进了贵族学塾,我总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明明种姓缀的是查金根,身上披的是绫罗缎,也总觉得自己和那些公子小姐玩不到一起去。
有人天生贵种,有人生来贱命,这不是一次好运就能够改变的。
我抱着书本,把这些厚重的课本全部堆进书箱里,距离下学应该还有两节教劳动的小课,但是由于我那人云亦云的灾星体质,我又是国师的学生,不用留下来听这些。见我开始收书,旁边的公子小姐都投来艳羡的目光,灾星是一回事,不用上课又是一回事,这些小贵族都分得门儿清。
我早已习惯这些目光,这一年里,我几乎要成为大家的焦点,旁人几乎要用眼眸把我洞穿。
至于原因?
我翻着白眼,在心里数起了数。
三。
远方传来他人的窃窃私语声。
二。
旁人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转移,然而很快又回到我身上。
一。
“阿克塞托!”
来人显然是个能一下子吸引别人全部注意力的性子,她倒是知道男女有别,可惜只领悟了一半,举手投足之间倒颇有皇家教养,但言语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孩子般的稚气。我嘴角抽了抽:“公主殿下……”
已经有人开始一天一度的窃窃私语:“殿下又去找那个……阿克塞托了……”
“毕竟殿下宅心仁厚,她和阿克塞托也同属国师门下,殿下天生圣体,自然不会畏惧。”
这位公主殿下看上去有话要说,但是大庭广众,王后早逝,公主便是礼仪之母,怎么说也不能丢了教养。她这样端着说话着实累人,我与她的侍女对视一眼,转身出去寻了个僻静处。
眼见四周没人,公主的肩膀都松懈了下来,她神经兮兮地四处望了望,然后小声对我说:“国师病了。”
听见这话,我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还是翻起了一阵波浪:“又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凌晨,国师批了一整晚卷宗,想是夜里受了寒,今天便高烧不退了。”
我忍不住扶额:“老师这身体……吃多少补药都没用。”
她私下态度十分随意,也亏四周没人,不然肯定会对公主此时的状态大吃一惊:“他的身体就这样,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这样了,想必是从小就身体不好。”
公主拜入国师门下是好几年前的事,据说从国王刚开始执掌军队时二人就已经认识,如今国王登基,便算作是大弟子,哪怕她比我小一岁,也得叫上一声“师姐”。
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利,能够和一国公主并排论辈分,因此就从没叫过。
“殿下,可否以后让黍稷监断了老师的供酒?”我不禁担忧道,“体弱不可饮酒。”
“我可没这个权利。”公主哼道,“国师殿里的酒比我宫里的都好,是父王亲自赏赐的,公主和重臣,连两碗酒都端不平……”
我很想提醒她:殿下,你今年才十三岁,就算是喜欢喝,还能给你除果酒以外的不成?
“还有你,阿克塞托。”她迅速逆转了重点,“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告诉你,你我二人没必要这么生分,殿下是大庭广众喊的,师姐或者‘绯罗娜’这个名字是私下可以喊的,你为何总是改不过来?”
我不想在这个点上过多地争辩,于是从善如流道:“我下次一定注意,绯罗娜。”
她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连带眼角眉梢都有一种神采飞扬的姿态:“帮我去看看老师,顺便帮我和父王捎带句话,他乃是我秋穗重臣,不容有失,千万保重。”
我点点头,绯罗娜便转身离去,又是端正的皇家姿态,仪容大方,礼仪之母。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随从驾着马车,早已在学塾门口等着了,这都是国师派来的人。所谓无奴无隶当然不是指的贵族不需要服侍的人,只不过是除去体罚和各种潜规则,服侍者一切自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薪水月结,上位者无权进行更多干涉,当年王公贵族虐杀奴隶的事情已然少有发生。这种制度现阶段被称为雇工制。
奴婢的命也是命,本人深以为然。
我很不想故作上位者的姿态,只是平易近人地对车夫说:“先去国师府上吧。”
车夫听后看了我一眼:“小公子,国师现在缠绵病榻,把病气过给您就不好了。而且这种时候您去,也不是合适的时候。”纵使他语气委婉,我还是感到一阵不适。
我微微眯起眼睛:“都说祸害遗千年,灾星自然也是一样,你只管去,我不会有事的。”
车夫一噎,无话可说。我靠在软绵绵的枕头上,虚幻感再次席卷而来。果然,在这群信教的人眼里,灾星就是灾星,不会有任何不同,这车夫之前带公主去的时候倒是一言不发,到了我这儿,就是怕我把灾病之气过给国师,引起更大的不幸。
一路无话,那车夫也没再说什么,我总觉得他们这些人总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仿佛俯视蝼蚁一般俯视着我、俯视着我那令人生厌的红发。
至于那个自称平等的渔洲氏,如果真的平等,就不会用发色禁锢人心了。
我这般想着,耳旁传来阵阵车轱辘滚过石板路的声音,沿途有人流涌动,街巷有百般色彩,就连孩童的纸鸢都有千万模样。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掀开帘子,看见了我真正的家的模样。这座府邸看上去金碧辉煌,白色的大理石串联起一根根廊柱,金贵且了无生气,但只有我知道,这里是世界上对我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了。
提起书箱,我敲响了府邸的门。开门的是国师的心腹坎夕特,他和国师一样,说话总是温言细语,但做起事情从不含糊,是个肯下手的狠人。他领我进入国师的房间,推开门扉,屋内一片昏暗,只有一盏油灯中的火苗无声地跳跃着,浓重的药味苦到令我缩了缩鼻子。那个听说已经缠绵病榻病骨支离的人坐在书桌前,手握着羽毛笔批昨天没批完的卷宗。
有一个点每次我见到的时候都会很惊奇:他到底是怎么透过那厚重的刘海视物的?而且是在刘海完全挡住眼睛的情况下。不过现在这不重要,有人轻轻关上了门,我低下头,叫了一声:“老师。”
写字的人动作蓦然一顿,转过头来看着我:“是阿克塞托啊,是来听课的吗?”
下完学之后再到国师府上听讲是我每日的惯例,我点了点头,将书箱放下:“并不全是,老师,您的病……”
芥秋笑了笑,油灯挥洒出半边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暖:“不碍事,烧已经退了,也不需要在七八月披着大氅。”
对他的话我持半信半疑态度,毕竟此人是个工作狂,对于治国理政疯狂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顶着高烧主持祭祀仪式这种事屡见不鲜。但作为学生要有不能僭越的自觉,我唯一有资格做的大概也只是亲手帮他煎一碗补药。
坎夕特取来了好几种药材和用来煎药的小炉,我掌着扇子亲自把控火候,以前我在牙馆的时候经常有孩子生病,如果能存下些钱,我会自掏腰包给他们煎药喝。我对药材的名贵性没有什么概念,反正都是药材,直接煎就够了。
国师不知何时来到了厨房,坎夕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国师走到我旁边,我本以为大功告成,想要将药盛出来,谁知国师却指了指这碗药:“这药可不兴喝。”
他接着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荔青①的茎叶单独入药有毒,须得搭配新鲜凿花②的汁液,才是无毒。”
听到这句话,我蓦地一愣。我对这些名贵药材没什么概念,见都没见过,哪知道其中这些弯弯绕绕。学问不足果真是一大门槛,连煎个药都能制出一锅毒液。我羞愧地低下头,只听他问:“讲药理的长老没有教过这些吗。”
啊,药理课。学塾的科目一般由稻神院③的长老代为教授,那位教药里的长老似乎十分讨厌我,无论是在屋子内教授理论,还是去田野里实地考察,我都是面壁思过的那一个。因此尽管自己看了不少书,知识还会有所欠缺。
我想了一下,觉得此时趁机告状实在是最优解,便把那个长老针对我的行径一五一十说给国师听。芥秋听了连连皱眉,最终只是低下身子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知道了,以后好好听课。”
听到这句话,我知道这事儿算是成了,国师亲手倒掉了那碗药,对着我说:“跟我来,我重新教你。”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国师告诉我以后的药理课我可以自行研习功课,等到下学之后再由国师一起教我。他从书架中抽出几本讲药理的书,也一并送给了我。
我抱着书笑得窃喜,在心中暗暗嘲笑了那个长老三秒。国师突然问:“讲经史的长老现在讲到外族战争了吗?”
我摇摇头:“只讲了一课,就是一年多前结束的那场国战,他最先讲的就是这课。”
国师点点头,在某一瞬,他的眼神似乎暗了暗:“这场战争历程长达10年之久,在那场战争中,我国歼灭了一直来犯的外族敌国九恩,你该是知道的。”
“那位长老还特意强调了这个。”我试图去寻找,让老师不悦的点,“老师,战争是不是要死很多人啊?”
闻言,国师的眼神更暗了几分。他轻叹道:“是啊,有不少人都因此白白送命,更有人国破家亡,只得流浪。”
我不曾亲身经历过战争,打仗的主要地点是在边疆,而我则从边陲小镇被人牙子一直拐带到京城,于是只好不出声。在牙馆时,我觉得大家活的都一样烂,谁也没资格同情谁,因此也不怎么会安慰人。
但国师明显没有沉沦下去的意思,他轻柔地笑了笑,将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阿克塞托,我记得你以前说你不信神,现在还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想,我当时的语气一定十分坚定,坚定得有些咄咄逼人,“如果稻穗女神真的掌管和平安乐,那么她为什么不亲自下来阻止战争呢。”
这话可谓是大不敬,可芥秋眉眼弯弯,像是被逗笑,又像是有些满意:“嗯,你说的对。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们一定被我们这些凡人惹出来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吧。”
眼看天色已晚,想起我还有功课要做,芥秋便叫我先回去。临走之际,他偷偷往我的书箱里塞了一本书。
“老师,这是……”
“一些闲书而已。”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你看看,我觉得这本书还是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这三个字上明显加了重音,我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手写稿。在这个印刷还未曾普及的年代,手写稿并不少见。我将这本书收进书箱,转头大踏步出了房门。
府门外,停着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我一眼就认出了那繁复的花纹是只有国王的马车才能雕刻,我的马车上没人,不知道是不是车夫先去找我了,我也只好进去找车夫。
路过国师的房间时,我听到了一声极其焦急的斥责。
“芥秋,祭祀大典必须得办,怎么能因为这种理由,就取消一年一度的农忙祭加祭……稻穗女神会降下神罚!”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根据门口那辆马车,我猜测这是国王。
“陛下,”芥秋沉静地反驳道,“多加这点粮食并没有任何必要,人比神仙重要。”
闻言,国王冷笑一声:“国师,你果然与我们不同。”
我的耳力很好,常会听到一些不经意的声音,就在我想抬脚离开时,国师那极具穿透力的温柔嗓音又传了出来。
“陛下,我的确与你们不同,但是我们的心是相同的。我们都向着秋穗,无论是从何种角度出发,我们的落点都是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屋内的争吵平息了,我本来想偷偷溜走,谁知一转头,坎夕特竟然站在我身后。
我仿佛被他那凌厉的眼神捕捉,成为了猎人刀下的猎物,直打了一个寒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