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人,我顿时一悚,身子颤了颤,一阵心虚从脚尖蔓延到心口,刚张张嘴,却又闭上了--解释什么?我可不就是在偷听么?坎夕特目光如电,猛地拉往我的手便往回拽去,似是要把人一路拖拉到马车上。他手劲大得很,步子又迈得长,我跟不上他,踉跄几回,就被提着塞进了马车。
他撇了我一眼,随后用十足温和的语气对车夫说:“师傅,劳烦您送他回去。”天色已晚。
那车夫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拍了拍自己的马儿:起来啦,格博夫,我们现在得跑起来。”
马儿发出一声不满的鼻响,蹄子轻轻踏了踏地面,终是扬起一声斯鸣,向黑夜里奔去了。
我靠在软垫上,深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被拽的生疼的手腕,思绪几欲飘飞,自己偷听不假,还被坎夕特发现了,他不一定会汇报给国王,但一定会汇报给国师--我莫名十分在意国师对这件事的看法,明明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却偏有阵阵心慌从心底满出来:这事会不会在他心底印下一个疮疤?就像盖下了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戳。直到车夫将我送到了亮堂的屋内,我仍然没有找到这答案,灯芯上的火苗不停上地跳跃着,投下一片暖黄的火光,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书架上排得满满当当。这陈设总是会令人想到国师--比如书架上的书基本都是他送的,又比如整间屋子都是他亲手置办。
当年我初来乍到,觉得能成为国师的学生已是恩赏,不想再多麻烦别人,不愿与国师同住,扬言要自己出去找地方凑合凑合。国师听完噗嗤一笑,声音清凌凌的,“你不住我的房子才是给我找麻烦呢。”这番活好似调笑,被我听去,就像是在碧潭里溅起了水花。随后,他就派人去置办了一间民宅,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也够我一个人住了。
诸如此类的帮扶数不胜数,这就要显得我之前的猜测尤为可笑了。什么都不会变的,阿克塞托,你一向疑心重重,容易想得太多,这样自我安慰着,我翻开了国师给我的手稿。
又过了些时节,人人都换上了新衣,而我也少了些去国师那里拜访的时候。秋日已然临近,
一年一度的稻神祭典也正在筹办中。国师整日里操办仪仗、整备祭礼,再加上成堆的公务卷宗,忙得几乎连轴转,没空理会什么学生了。
本人深以为然,就连绯罗娜最近也老实了不少,忙着复习祭典所需的礼仪。
一旁的贵族子弟们眉飞色舞地讨论着。
“这一回祭典有殿下参加,还有国师献舞,当真是隆重非常啊!”
“那是!我秋穗泱泱大国,以后每年估计都会是这个排面。本来应由本国王子献舞,只是陛下膝下无子,便轮到了重臣。”
“陛下惜才,国师忠君,神明不会怪罪,这无可厚非。而殿下现年十三,也是陛下有心培养才交托重任。”说到此处,他小声了些。“指不定,殿下会成为我国史上的第三位女王呢。”
我支棱着脑袋,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看着迎面走来的长老,幸灾乐祸地想道,哎,上课说小话,得挨罚了吧。随后正襟危坐,装出一幅认真听讲的样子。
耳畔传来戒尺拍打手心的声音,”啪啪”几下,响亮极了,我愉悦地勾起唇角,而这份愉悦直到下学都未曾消散。我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一想到今天可以面见国师,只觉得神清气爽,攸地,车帘的一角被迅捷地掀开,一个人影跳上了车,我正想惊呼,却被人猛地捂住了嘴:“嘘.....”
来者正是绯罗娜,我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又提起来:”殿下,你......最近不是忙着温习礼仪,还找学塾批了几天假?”
听到我的话,她牙酸似地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别开脸,半晌才答道:“我偷跑出来的.....”
不出我所料,此人正是个逃兵。我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能像贵族们说的那样成为一代明君,而不是刚登基就退位让贤,又观她叉着腿的狂野坐姿,更觉心痛,忍不住多嘴道:”殿下,能坐好吗?哎我原本以为本国公主必然端庄贤淑秀外慧中,再怎地也不至于和市井小民一个模子吧?毕竟是大小姐家家。”
她把腿收下来,哼哼唧唧地道:”这样舒服。”随后又反客为主地直起腰,轻声细语地对前面的车夫说:“师傅,劳烦您转向去麦田。”
那车夫应了一声。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神幽幽:“我要去老师那里,误了时辰可不好。”
她语气一顿,似是也同样幽怨地说道:“老师突然有事,现在不在住处。”
我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这时节就是这么忙,农人忙,贵族也忙,祭院的人更忙。阵阵金风拂过田野,正是金秋好时节。被割过的稻麦被成堆地装上推车,再过些时节,人们便会杀猪宰羊,以庆祝丰收的到来。
绯罗娜率先跳下车,随意地坐在地上,也不觉得脏。随手摘了人家地里的苞谷,嘎吱嘎吱地啃起来,汁水从唇齿间迸发,让人一看就知道甘美。我简直没眼看,也只得在她旁边坐下来。
一时相对无言,而我叫她的名字时,她正唱着一支乡野的村歌。
“绯罗娜。”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不叫我师姐?哦.....你之前还叫我‘殿下’呢。”
我一时无言,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只听她又叹:“你为何不肯与我再亲近一点啊.....”
啃完的苞谷被掷到地上,发出“梆”的一声,她拿出几枚铜币放在田地的土上。我只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亲近呢?”
这问题属实困扰我许久了,明明有那么多人愿意上赶着巴结她、讨好她、和她做朋友,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她有些含糊不清地回答:“你是我师弟,我不亲近你还要亲近谁......”
我顿时哑口无言,她又说:“而且我是祭祀亲证的神选之子,本朝王女,天潢贵胄,据说能净化一切无灵与有灵之物,这样,也许......”
愈到后面,她的声音便是愈发地小,我有些没听清,便问:“什么?”
她一甩头:“没什么。总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
“......”好吧,建议把所有说话说一半的人都处以极刑。
正待再问,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连发出声的人都扭曲了一般,令人不忍卒听。绯罗娜率先站起身,循着声源奔去,她要多管这闲事,我也不得不跟上。
田野尽头是一片湖塘,塘边坐落着几户人家,门前堆放着成垛的稻草。岸边停着四五艘渔船,村里的人都会在这塘里撒网捕鱼。远处围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色忧惧,看上去对什么东西又恨又怕。我很清楚这种眼神,这是看不祥的眼神,看灾星的眼神,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绯罗娜走上前去:“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大神看了她一眼:“哎”是你这伢子啊。就是......那个......我们村里头......出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支支吾吾的,看上去十分难以启齿。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乡野村妇为什么会认识一国公主,只问:“不干净的东西?”
那大婶紧张兮兮地指了指人群的内围:“就是水妖。”
绯罗娜:“让我看看。”人们自动为我们让开一条道,而被人群中层层围住的水妖;竟是个被湿渔网捆缚,口不得言语的瘦弱青年,嘴被布巾堵着,瑟缩在人群中央,眼中满是空洞的绝望。人群中的一个汉子惊恐地喊道:“就是这个水妖占据了我兄弟的身体!你把我兄弟还回来啊!”
经过了解,原来捕鱼人多有湿气上身,须得在捕完鱼后跨过火盆方可驱邪避灾。然而今日跨火盆时,这年轻人不慎将盆踢翻,火差点烧到妻女身上,村人便认定这是水妖作祟,要将人抓起来,先沉塘再焚尸。
人群中,一名牵着小女孩的妇人掩面而泣,手指发颤着收拢,小女孩被捏得痛了,便问:“妈妈,你怎么了?”
那妇人顿时哭叫出声,猛地甩开孩子的手,直直地朝男人扑了过去,口里喊着:“我的菜肯啊--我可怜的夫啊--你是什么时候被水妖上身的?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过啊--”她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披头散发,轻抚着那年轻人的脸颊,宛若女鬼在抚摸一座青白的雕塑。没有人阻止她,他们个个都面露不忍,谁也不会阻止这场哀伤的践别。女孩吓了一跳,扁扁嘴,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菜肯和她老婆好像是青梅竹马吧?”
“真可怜,还没过上几年舒坦日子,就背上这样的灾祸......”
我垂下眼眸,一心盯着地面,某些年代久远的回忆被勾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如潮水般倾倒而来。
不要再看了,不要再听了。
人们众口一心。
可是只是你们说他是水妖而已。
“我有办法驱除他体内的水妖。”一人忽然发话,打断了这撕心裂肺的挽留。
绯罗娜在那人面前蹲下来,笑得温柔,这样一看,倒是有几分仪态大方的“礼仪之母”风姿了。有人质疑道:“你?你只不过是个小伢,怎么驱妖?”
绯罗娜伸手,从腰包内掏出一枚令牌,鎏金镶纹,稻麦图样,有人迟疑着:“这是......”
“持此令者,乃秋穗国主之女。”绯罗娜站起身,郎声道:“吾乃本朝王女绯罗娜,祭祀亲证,神佑之子,天潢贵胄!污秽之物见吾皆散。今路过此地,特除水妖,以报国民之恩。”
众人大惊,“扑通”一声,对着绯罗娜跪了整整一片:“不知是殿下再此!殿下!您千万莫怪啊!”那妇人痛苦流涕,连连磕头:“殿下!您一定要救救我相公啊!”
绯罗娜蹲下来,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人们的阵阵磕头声与恳求声中,装模作样地完成了仪式。“等驱妖”结束时天色已晚,村民们又往我怀里塞满各种干饼、馍馍,我们才踏上回程。
一路上,绯罗娜一言不发,看上去心情低落,我对此十分不习惯,只得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绯罗娜。”
“嗯?”
“那大娘是怎么认识你的?”
“啊,我以前经常到这田边来玩,累了就去村子里讨口水喝。那大娘人很好,时而送我些家里蒸的馍馍,久而久之便熟识了。”
我点点头,继续没话找话:“绯罗娜,这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吗?”
她看了我一眼,竟没有斥责我“大逆不道,竟敢质疑神渝”,她稍微想了想,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所有人都说有,那就肯定有喽。万一你哪天被水妖上身了,我会救你的,怎么样,这会高兴了吧?”
她要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我也只好接道:“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毕竟祸害遗千年嘛。”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她泽继续说:“阿克塞托,你可要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啊,我估计一会回去就要被礼官关在屋子里,跟牢底坐穿似的。到时你就只能在礼台上看见我们了。”
我“呵呵”两声,掀帘上了马车。
一路畅谈。
夜风轻柔,马车缓缓停下,绯罗娜跳下车,只喊了一句:“阿克塞托,我们祭典见!”
我冷嘲热讽道:“我是去见老师的,谁要见你。”
她只轻轻一笑,便消失在这月色中了。
好吧,我承认,我竟然开始有些期待这祭典了。
只是有一件事,是少年的我始终无法理解的。
-----自今天之后,绯罗娜就再也没去过那座村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