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是仙门百家的大事,仙门众多子弟有不少是靠此成名,因而各家也不敢懈怠了这个能让自家儿郎一展英姿的机会。从选址到各类设施的配备,不是顶尖也是上乘。哪怕是离猎场有一段距离的观景台,也是挑了处杏林环绕,溪水潺潺的好地方。女眷们在观景台上谈笑风生时,也会不时赞叹一句这里的景色。
朗云清又沿着杏花小径走了好一会儿,这安逸的环境让她感慨着自己有许久没有这般宁静的日子了。自从魍魉宫那夜之后,混乱的仙门百家,支离破碎的仙盟,被灭门的晏家,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事务如洪水一样涌来。仙盟盟主这一身份的阴谋被一朝揭穿,天镜阁、岑岭居和寒晶台三殿共同主事,用了数年才稳住局面。此后到重来之前的时日里,她竟是从未彻底的放松过一次。
当年仙盟在阵法初有波动的时候,就将周遭十里的百姓都安置到仙盟在人间的各处据点。而她与两位殿主赶到影山的时候已经晚了,魔族已将仙门百家派来镇压的弟子杀的一个不留。
那些弟子的血在土地上蔓延,汇聚成一条条溪流,最后悉数流入沧江。
那一晚,沧江的水是血红色的,还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而影山也沦为了一片火海,漫天的火舌似乎是要吞没一切生机。在岳渊渟与江宁舟身受重伤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朗云清孤身一人走进了魍魉宫。
那个时候她的意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可是她无路可退,魔族一旦出了无影城,为祸人间,随之而来的后果,万年前暗无天日的人间已经给出了答案。当年神殿众神还能以全部神力换一个清平人间,可是他们不能。
神殿中只有一位靠修炼走上去的的灵曌神尊,根本比不得上古神灵的力量。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没有神明可依靠了。
在眼前早已不清楚的场景中,她看见魔尊坐在大殿最北处的高位,轻蔑地嘲笑她不怕死的胆量。可是他突然脸色一变,朗云清转头便瞧见浑身是血的晏景尘站在大殿门前,哪怕那染血的一身玄衣和冷到极致的神色,不像是仙门正派,反倒像是个从阎罗殿杀回来的索命修罗。
在目光落到晏景尘身上的那瞬,朗云清觉得自己的识海终于不再是一片混沌。这是因为晏景尘身上那神圣境独有的气场,一种能够唤醒世间万物的清明。
最后的事其实朗云清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在魔尊的箭矢向自己射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揽入怀中,那抹凌冽的木松气味被血腥掩盖,朗云清也没有感受到意料之内的疼痛。她笑着喃喃道:“你这是何苦,反正我也活不成了……”
朗云清那时已在彻底昏迷的边缘,自然也感受不到这句话说出来后晏景尘微微颤抖的身躯。她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将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拼凑出一句:
“晏景尘……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见到渊渟和宁舟守在榻前,告诉了她晏景尘身死魂消的事。
再后来的事朗云清便没再想下去,或者说,此时的情况不允许她继续想下去。
看着眼前的平地与身后茂密的树林,才发觉她竟不知何时走到了春猎的区域里,而玉墨也不知所踪。朗云清有些纳闷,上一世她好像并未来过这种地方,正想着原路返回的时候,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朗云清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找到藏身的地方,便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只白虎。它眼中散发着找到猎物的兴奋,正缓缓挪动着脚步向她走来。
若放到以前,朗云清根本不会把这老虎放在眼里。可是她此时还是个未曾修炼的肉体凡胎,对这等凶兽根本是无可奈何。白虎离她越来越近,朗云清只好孤注一掷地抽出挽发用的檀木簪。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刚刚回来什么都还没做,便要匆匆交代在这里的时候,一阵破空声传来,随后一只箭直直射入了这老虎的命脉。那箭的力道刚好,也没有让这老虎溅她一身血。朗云清看了一眼箭矢的尾羽——是晏家的朱红色。
朗云清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影。就当她以为这一切只是碰巧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少年如冰泉般沁人心脾的嗓音:“不在观景台上好好坐着便罢了,怎么还敢两手空空地闯到围场里来?”
不会错了,朗云清暗道一声。她咳了咳嗓子,回身对少年说道:“我本来是想四处逛逛,不料想事情想到出神,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多谢公子刚刚的救命之恩,小女日后必然报答。”
于是晏景尘一手拿弓,一手拨开眼前挡住视线的树枝时,就看见有位姑娘,月白衣裙,长发披肩地站在林子中央的空地上。回答他的语气还有些不易察觉颤抖,应该是被吓到的缘故。可就算如此,她还是不失礼数地道了谢。
见晏景尘那边许久未有下文,朗云清悄悄瞧了他一眼。按照原本的走向,她并没有走到这处林间,自然也没想过能在这里遇到晏景尘。在她的记忆里,两个人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春猎结束后的返程中遇见的,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了晏景尘的名字。如今第二面这么局促地到来,反倒叫她有点乱了阵脚。此时又看见晏景尘低头不语,似是在思量些什么,哪怕淡定如朗云清也开始局促起来,两只手的食指缠着自己的发尾画圈。
晏景尘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内心轻笑出声,可面上不显,反而冷下脸来,问道:“你是哪家的人?”
朗云清闻言愣了一下:“啊?”。
眼中的迷茫的不解逗地晏景尘想笑,但是他还是不改脸色的冷声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得知晏家要将我送到扶光殿之后,就存了与我结亲的心思,之前是通过我姨母,上次是通过我叔父,这次又是从哪里得知了我的行踪跟来的?”
朗云清听完,心中无语:自己不就是迷了路走到这里而已,怎么还被晏大公子猜忌起来了?
想不到这仙门百家的人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的,天天连自己家子女的课业都不管了,刚想着同晏家攀亲戚。
可是想了想自己前世的心思,又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毕竟自己也是来追晏景尘的,而且自己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凡尘女子,估计在那些人中连门槛都达不到。
朗云清没想到自己还有会因修为而烦恼的一天。在她用大脑消化着晏景尘话中的复杂信息时,忽然瞥见了他弯起的眉眼和眼底一抹诡计得逞的笑意。她这才想起来,世人眼中这位不苟言笑的晏公子,私下里可是个没脸没皮的性子。
待她明了之后,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心底抱怨着怎么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自己对他的脾性还是如此无可奈何。可是她还是不服输地回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公子不妨猜一猜我是哪家派来的人?”
晏景尘看着眼前这位故作镇定又不肯服输的人,也装不下去冷淡了。对朗云清一抱拳,朗声说:“在下晏景尘,至于姑娘是何身份,若你我有缘,想来日后总能知晓。”
朗云清也没再理他,什么也不说就想要走。晏景尘牵来了自己刚刚拴在树旁的马,好心提醒了一句:“姑娘要不要与我同行?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林子里还会不会有刚刚那等猛兽。”
朗云清低着头没说话,只有两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要掩饰什么。但是晏景尘还是保持着距离跟在她身后;而她发现之后也懒得去管。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林子里走着,直到朗云清出了猎场的范围,晏景尘才停下了脚步。看着那月白衣袍消失在来时的杏花林中,低声笑了起来——那暗纹月白衣衫,可是朗家独有的面料。
随后他便纵身上了马,调转了方向原路返回了猎场。
在朗云清发觉自己又再次回到了观景台下的杏花林时,便看见远处的玉墨正着急地在树下来回踱步。她知道玉墨这是在担心自己,平复了情绪之后,就冲着玉墨喊道:“玉墨,脚下的路都要被你走出坑来了!”
玉墨闻言便抬头向朗云清这边看,然后惊喜地跑过来,到她面前的时候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朗云清看着逐渐红了眼眶的玉墨,心道不好,还未等她做出什么举动来,便见玉墨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还带着哭腔问她:“姑娘,你刚刚去哪里了啊?玉墨都快被你吓死了……”
玉墨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关系早就不只是普通主仆那般,反倒像是一对亲生姐妹。朗云清想了想自己不再玉墨身边的几次,不是她出了意外,就是自己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久而久之玉墨竟然生出了两人彼此是护身符的想法来,刚刚她不在的这一会儿,止不住小丫头会怎么乱想。思及此,朗云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朗云清哄了玉墨好一会儿,才把她的眼泪止住。她看了看西下的太阳,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便拉着玉墨往观景台走去。说巧不巧,她们恰好赶上了各位夫人小姐们回院的时候。
春猎时的住处都被安排在了一起,只不过因在仙门中地位的影响,各家的居所也各有不同。朗家即使近几年并不景气,但好歹也算是在四宗之内,安排的住处也说得过去。
朗云清自从进入天镜阁之后,与仙门有关的每一件事都事被她记得清清楚楚。四宗的住处向来是被安排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见到几位故人。
朗云清独自一人在天镜阁多年,早就习惯了清净,于是在请示了朗夫人后,搬到了朗家院中一处本无人居住的偏僻居所。夜深回房以后,玉墨点上了灯,朗云清就静静地坐在床上,想着自己今早因为出神误入林间的行为,或许已经打乱了这个世界本来的秩序。她本是想自己在屋里考虑接下来的一步棋该怎么走,可是头顶传来的声音却一直扰乱着她的思绪:
“渊渟哥哥,你说咱们俩躲到这里来,会不会被人发现啊?”
“你放心,我特意打听过的,这里不曾安排人居住,何况我爹和江叔叔又去喝酒了——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个看星星的好地方,我房间被观景台挡住了一片夜空,实在是扫兴。”
朗云清眼皮一跳,心道原来这两位行事稳重的殿主,小时候竟也是这样好玩的性子。打着会一会旧人的心态,她嘱咐玉墨:“我出去一会儿,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你的觉便是。”玉墨却是连眼都不睁一下,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而后又去会她的周公去了。
朗云清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玉墨有没有听进去。看着眼前这个熟睡的小丫头,又想到上一世她死后仍不肯瞑目的双眼,心中酸涩。她摸了摸玉墨的头,起身向屋外走去——
这一次,她除了要救晏景尘,还要保住玉墨,以及弄清楚前世将她推至深渊的每一场阴谋。
朗云清走到中庭,看见月光下的房顶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抬头看着夜空。她不知道这天上这几颗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星星有什么好看的,纠结了一番之后,她还是幽幽开口:“不知两位大半夜不去歇息,来我这房顶上做甚?”
两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那个女孩子一哆嗦竟是差点跌下来,还好身旁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挽住了她的胳膊。随后极速镇定下来的两人动用轻功,双双落到朗云清面前。就连朗云清都是一愣:她只知岳渊渟和江宁舟的轻功了得,却不知两人在年少时便将此功练至如此熟练。
不过现在的她灵魂里到底是比眼前的两位年长了快一百多岁,看着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是不由得笑出了声,眯着眼笑着同他们说:“公子不必担忧,我并非有意要打断你二人的闲情逸致,只是两位在我屋顶上窃窃私语,实在是扰人休息。”
“我向父亲打听过,此处并未安排人居住,那阁下又是何人?”岳渊渟不愧是岳家从小培养的少宗主,遇事不惊,警惕地问道。而他身边的江宁舟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虽未开口质问,可她淡淡地站在岳渊渟身旁一言不发的模样,也是压迫感十足。若是换做上一世这个时候的朗云清,估计也要在这二人面前露怯。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
朗云清看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至的一双人,在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句。当然这必不会让他们知道,于是她还是保持着先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道:“我不喜热闹,因而请母亲将我安排到了这处清净的住处,更何况这里是朗家的院子,我如何来不得?”
闻言岳渊渟和江宁舟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开口道:“原来是朗姑娘,之前是我们失礼。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扰姑娘歇息了,还请你莫要将今夜之事告知我父亲。”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朗云清开口叫住了他们二人。岳渊渟不解回头,朗云清假装没注意到他眼中的不耐,指了指正厅的屋顶:“这里没人,你们要不要……在这里接着数星星?”
岳渊渟与江宁舟顺着朗云清的指尖抬头看去,想了想,随后江宁舟展颜一笑:“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朗云清看着再次轻身飞上屋顶的一双身影,暗自下定了回去就要开始修炼的决心,裹了裹自己匆忙搭上的外袍,打了个哈欠后转身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