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的港口上站满了人,临行众人不愿意放弃这次结交的机会——晏家远在东洲大陆,朗家坐镇西部高原,岳家被东北连绵不绝的雪山隔绝尘世,就算是交通最为便捷的江南江家,也在其老夫人的旨意下深居简出。四宗之人难得齐聚中原,在朗云清不知道第几次回绝了某氏宗主递上来的拜帖后,终于找到机会溜了出来。
晏景尘要去扶光殿的消息在春猎期间已经传开了,岳渊渟和江宁舟两情相悦的事情不是秘密,朗家二位少宗主又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四宗之内没有了人选,因此有不少小有名气的宗门存了同晏家攀亲戚的心思,几位宗主此刻都带着自己或亲或侄的女儿围在晏景尘身边,希望能在他面前露个脸,不过因为他那“生人勿进”的气场不敢靠得太近罢了。
晏景尘周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朗云清也不可能就这么跟这群人硬挤。虽说在世人眼中,她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但十七岁的少女心底还是爱玩的。于是秉持着“有热闹白不看”的态度,本该在朗家飞舟前交际的少宗主,就这么在晏家飞舟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随手搬了个竹编的凳子,坐在一旁看着晏景尘与这群未来的“老丈人”们苦苦周旋。
当然这场“捉婿”的闹剧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晏宗主因为公务没能来春猎现场,但是晏景尘在族中不忙的几位叔叔可是来了,这位好侄儿被纠缠,他们不可能在一旁袖手旁观的。
更何况还有晏景钰这个好弟弟在,于是在各位叔伯严厉的目光中,跳下飞舟,不偏不倚的刚好落在晏景尘身前,然后拦住了想要上前的众人:
“既然诸位想和我晏家结亲,和我和堂哥不都一样,大家就先放过我好哥哥吧!看看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最后人群在几位晏家长辈的出面干预后才散去,朗云清这才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然后走上前去,在晏景尘离开前叫住了他。等他回头,入眼的便是那日在高台上遥遥一望的女子。
还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还是那双如盛星河的眼。
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语气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晏少主?”
一旁的晏景钰以为又是哪家上来搭讪的姑娘,习惯性的转身就开始为哥哥挡桃花,一句“姑娘没事便请回吧”还没说完,就正正对上了朗云清的笑脸。
“……啊,原来是朗少主,失敬失敬……”
替堂兄出席宗族事宜的时候,晏景钰可没少跟朗云清打交道。人们说她性子温婉,可只有少出参与仙门大会的几位宗主或者少宗主才知道,这柔和的表面下是多么的有手段。
对旁的事,朗云清的确是如世人所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横生事端。
可对仙门的事,她向来赏罚分明,从前隆安城赵家因为有位弟子恃强凌弱被告到了仙盟面前,按律法来说应是要大上一百八十板子以儆效尤,岳伯和江叔可能是年纪大了不喜见血,都说将人关上几年紧闭就算了,晏景钰自己也不好忤逆长辈,就默认了两位宗主的想法。
盟主闭关,地位最高的四宗有三位代表都选择了网开一面,只有朗云清淡淡的坐在一旁,在那位弟子刚刚跪下来准备谢恩的时候,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摔,冷漠开口:
“我不同意。”
她这话一出,相当于是其他三宗的意见全部作废。岳松涛和江敬忠还想以长辈的身份出言劝阻,结果朗云清指着窗外山壁上被修缮过数次的仙门律法,说的一番话叫他们哑口无言:
“两位伯父若要说我目无尊长,仙盟律法被刻在此处的时候,您们怕还没到我这个年纪。”
最后那人还是被一百八十大板打去了半条命,经脉俱毁,以后就算不死也废了。
作为亲眼见过朗云清狠辣手段的晏景钰,一回头就看见正主冲自己笑,哦不对这个笑可能不是因为自己,怎么可能淡定?
正当他要找个理由开溜的时候,自家好堂兄倒是先发话了:
“你先回去,我同朗姑娘有话要说。”
晏景钰心道这还不跑就是傻子一个,于是在听完兄长的话后如蒙大赦,一眨眼就跑的不见了踪影。朗云清看着跑的比兔子还快的晏景钰,还在暗自感慨,原来他竟然这么听哥哥话。
……真是个好孩子。
晏景尘说完那句话后倒是没再管自家弟弟,经年冷若冰霜的被春风化开,露出了十七岁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笑容绽开,乌黑的瞳仁在阳光下显出淡淡的褐色。港口常年有风,他一身劲装打扮,只有那条束发用的朱红飘带在空中飞舞。
“不知姑娘唤我所为何事?”
朗云清闻言,这才找回了刚刚被晏景尘英姿吸引住的思绪。港口的风带起了她别在而后的发丝,也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此刻风止,她低头莞尔,将发丝重新别回耳后,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少女在掩盖自己心动时的娇羞。
可惜她的脸颊和耳尖没能找到分毫微红的颜色,接下来的动作也不是递上个什么信物表明心意。反而是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晏景尘在她伸过来的手心里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朗云清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晏景尘的回忆似乎也回到了那片杏花盛放的林间。一群世家子弟在他身旁打马笑骂,唯独他跌落了高台之上的一汪潋滟清泉。
那时他也没注意自己身上这枚从小不离身的玉佩是什么时候丢的,他的思绪那时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东洲大陆,瑶山脚下,晏家府邸中,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正躺在他床头的暗格里。
母亲当年其实留下了两枚玉佩,一枚被她亲手戴在了尚且年幼的自己腰间,还有一枚被装在一个小巧精致的雕花木盒里,母亲和他说,如果以后遇到了心仪的人,就当是她给那人的见面礼吧。
当时她强调了许久,说玉佩仅此一块,所以一定要确认好自己的心意,抱着要和那人过一辈子的心意送出去。
晏景尘一门心思都扑在修炼上,修行天才,少年成名。五岁开始修炼,八岁破炼气,十二岁筑基,十六岁结丹,十七岁拜入仙盟盟主座下……按照他一开始的计划,自己应该是一个人走完这条路,最后走到那个无上高位,为仙盟和人间安宁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而那枚玉佩,也将会在床头的暗格中,随他的记忆逐渐蒙尘。
可是那天,他脑袋里突然想起了母亲再三嘱托的模样,他突然想——
自己应该是找到了它的主人。
晏景尘接过朗云清手中质地温润的饰物,今日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虽然朗云清坐在朗家少宗主的位子上,日后成为待她成为宗主,少不了打交道的机会。不过父亲身子骨现在硬朗得很,他上了瑶山后没要紧事也不会再轻易下山,晏景尘隐隐觉得,距离他们下一次见面,或许要等上很久了。
他等不及。
所以他在朗云清回身离开前叫住了她离开的脚步:“还不知……姑娘芳名?”
被问名字,朗云清倒是没什么扭捏的姿态——若是一宗少宗主整日矫揉造作,传出去影响的是整个宗族的名声——及笄礼后从父亲手中接过授印已有两年,在父母长辈的规劝下,朗云清也将曾经贪玩的性情收了大半,只在玉墨面前还留着几分从前的模样。
她脚步不停,朝身后的晏景尘摆了摆手:“朗云清——”
“朗云清……”
晏景尘轻声反复呢喃,抬头见名字的主人也已经走远,快要看不见她的身影,赶忙掐起一道法诀。
朗云清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晏景尘解释道是传声诀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听见少年人的声音在耳畔忽地炸开:
“有缘再见,”
似狂风过境,似潮水汹涌,有缱绻温柔——
“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