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云清一行人从朗府启程,飞舟在天上也没什么地理因素要考虑,不过初夏,他们就到了江南的港口。因为剩下的路要靠车马行进,还好四宗在飞舟港口周边各有设立的驿馆,朗云清便安排众人在此先歇上几日。
于是等夜晚晏景尘携晏家的人落地江南时,远远就瞧见了朗家灯火通明的驿馆。晏景钰折扇一展:“哟,嫂子也在。”
想都不用想他说的嫂子是谁,晏景尘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点点头,给他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晏景钰倒是被这目光瞧得愣住了,在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的时候,他手中的折扇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啪嗒。”
朗云清合上书本,出门这几日,她运行气息时总是觉得滞涩,尤其是运行到心脉处,会有突如其来的针扎的感觉。上一世并没有这些状况,她也不敢托大,只好暂缓了修炼的进度,改看从飞舟某处翻出来的话本。
此时她实在是忍不住男女主生离死别的结局,一下子把书合上。动作发出的声音太大,把在一旁收拾床铺的玉墨吓了一跳:“姑娘你怎么了?”
“……玉墨,这里有没有别的画本子看?”
“应该是没有了……不过我听锦绣姑姑说不远处的镇子上有个集市,什么都卖,不如明日我和姑娘一起去看看吧?”
朗云清摇了摇头:“明天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留在房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玉墨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朗云清一句话打了回来:“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朗云清一早就赶到镇子了,说是镇子,其繁华程度恐怕要比中原大陆北部的几座城市还要高。此处离飞舟港口不远,又是去往临江、洛川等大城市的必经之路。不过除了几家客栈和小店的老板之外,住的大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固定人口并不算多,达不到设立城市的规模,久而久之就只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业重镇了。
玉墨说的不假,这里卖书的摊贩并不少,什么类型的书都有,甚至走在半路,还会有神秘兮兮的人拦住她,非要问她买不买禁书。虽说上辈子知晓了自己对晏景尘的心意,可朗云清在男女之情上,到底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见过书中那样露骨的场面。于是只一眼便被吓得连连摆手,落荒而逃了。
虽说有这样不愉快的经历,但朗云清此行还是收获颇丰,买了许多才子佳人相守白头的画本子,顺便给玉墨捎带了几本诗词,省的她下次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病句来。正当她满意地往回走的时候,路旁一个清冷的书摊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摊主脸上盖着一本书,和其他拼命叫卖的书贩不同,这人两眼一闭就是睡,有人问价也不拿下盖在脸上的书,只是报出个离谱的高价来。时间一久,就没人再肯从这摊子前停留了。
朗云清在意的不是这黑心到没谱的商贩,她直直盯着角落里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它没个名字,装订的工艺也不算好,有几张书页甚至已经散架露在了外面,在旁人眼里可能就是本别人不要的破书而已。
但上面的气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十七年前,那个血海滔天的夜晚,影山脚下无影城、火光之中魍魉宫,比这本书还要强上百倍千倍的气息四处弥漫、呛入鼻腔——于是朗云清瞬间确定,这本书和魔族有关。
她几乎失态地冲上前去,想要将那本书买下。于公,她作为四宗之人,不可能放任此等魔物流落人间不管;于私,她想要查清楚,魔族是不是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动向。
可是当她碰到封面的那刻,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与她同时碰到了这本书。朗云清想出言阻止,一抬头,却是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好巧。”晏景尘笑道,“朗姑娘也看上了这本书?”
魔族气息叫朗云清下意识地回想起了那一晚,心上人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箭,然后魔尊自爆的癫狂笑声入耳,彻底陷入黑暗前,也是这样一双眼眸,爱意与歉意交织,深情与绝情相汇。然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除了每晚的魔障,她再也寻不到那双眼的主人。
晏景尘看出了朗云清的不对劲,二话不说就把手往她脉上搭,指腹下没有异样的脉搏叫他松了口气。正当他起身准备找老板付账时,耳畔隐约传来了朗云清的一声叹息,只不过她的声音很轻,晏景尘还想要回头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朗云清就扶着膝盖像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
“可惜了晏公子,这本书我先碰到的。”
朗云清不管黑心贩子报出来了个什么价,直接一块极品灵石就扔到了桌上。极品的灵石质地纯粹,丢到桌上的声音也是独一份的悦耳。书贩一听,终于将脸上的书拿开,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灵石,然后谄媚笑道:“姑娘真是出手大方,姑娘下次再来!”
朗云清不喜这副谄媚劲,皱眉就要走,此时晏景尘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再来一颗极品灵石,告诉我你这书从哪来的?”
她顿步回身,书贩看着桌上的两颗灵石,激动地就差喊爹喊娘了:“我说!我说!”随即他又降下了声音,小心张望,确定四周没有人时,才贴在二人身前:“二位可别说出去,这书是我从洛川城外捡的!”
晏景尘故作惊讶:“你捡了本书拿来卖?”
然后他看向朗云清,两人视线交汇,她瞬间懂了晏景尘的用意,也配合道:“多亏这位公子提醒了我,不然我怕是要做冤大头了!我本以为这是本能提升境界的秘籍,原来不过是你在城外捡的一本无人要的破书而已!”
朗云清说着,就要将灵石拿回来。书贩眼疾手快地将两块灵石捞到怀里,急忙道:“二位别看它烂!这要放在洛川城,怕是千金难求!洛川城柳家柳宗主,卡在金丹大圆满多少年了!眼看境界要被自己儿子超过去,结果因为这本书!这两日都已经结婴了!”
朗云清道:“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我夫人是洛川人士,她说过这书上全是洛川几近失传的文字,她小时候只在她爷爷书里见过!”
朗云清看向晏景尘,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才收了手,如获至宝般地和书贩道谢离开。晏景尘跟了上去,两个意外相遇的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人群中。因为这本书跟魔族有关,晏景尘和朗云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收起了刚刚吵吵闹闹的模样。
路过他们身旁的人都被这一双壁人被吸引去了目光:男子剑眉星目,一席玄色劲装,朱带束发扎了个极具少年意气的高马尾,只是神色冰冷地不似少年人;女子柳眉杏眼,一身白衣出尘,檀木簪子挽起一部分的乌发,半披的秀发随着走路带起的风轻轻飘扬,面色温婉如光临凡世的仙子。
直到镇子的喧闹声被他们远远地落在了身后,晏景尘才开口问道:“你也察觉到了?”
朗云清仔细端详着这本书:“嗯,是魔族的东西。”
晏景尘叹气:“想不到数万年过去,魔族还是贼心不死。”
朗云清停下步伐,晏景尘也跟着停在原地,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相望,气氛似是停滞了一瞬,最后还是朗云清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兹事体大,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详谈吧。”
是夜,晏家驿馆。
朗云清坐在晏景尘对面,看着他仔细翻看早上从镇子里带回的那本魔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安全地方?”
“江南港周遭十里之内,你绝对找不着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去处了。”
朗云清还是不死心:“我房间也……”
晏景尘闻言,终于将注意力从那本书上移开,把目光放在朗云清腕子的玉镯上。今早他为她把脉时就注意到了这枚镯子,虽说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在靠近的那瞬间感知到了另一位修士的气息,初步来看,境界至少在元婴境之上。
今早观察的并不仔细,是以他瞧见那枚镯子质地中淡淡的血色时,眼皮一跳,冷声道:“你们朗家的人,也不能全信。”
朗云清被他语气中的冷意说的一愣,还不等开口再问,就见晏景尘的手握住了朗夫人临行前给她戴上的平安镯——
然后“叮”的一声,那枚镯子就碎成了几片,悉数落在了桌上。
朗云清:“……”
她承认,自从穿回来之后,她对晏景尘的滤镜确实重了些,可今天她是真真正正想给他来一巴掌。母亲送的镯子就这么碎了,她回去怎么和母亲交代?
晏景尘再次将目光投回了那本书:“双生玉,留着只会影响你修炼,不如碎了它。”
朗云清出招的手一顿,活了两世,她当然听说过双生玉是什么东西。一块原石分作阴玉阳玉两件饰物,若被同一人所佩戴,是助长修为的好东西,可若是两人分别佩戴,阳玉便会吸食阴玉主人的修为和气运,直到对方变成一个锻体期的初阶修士为止。
这是朗夫人亲手所赠,虽说前世与她有些恩怨,但今生的朗云清自认这个时候与朗夫人的母女情分尚在,以为这就是枚普通镯子便没放在心上,可她给自己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再结合春猎时朗夫人一瞬间的反常,看来前世母女反目,不是偶然造成的。
她道了谢,感慨了一句:“只是炼气境,她就要这么提防我了……”
晏景尘不知朗府之内发生的事,自然也不知道朗云清口中的“她”到底是谁,不过既然她说是相处多年的人,想来感情也算深厚。被深信之人提防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刚要出言宽慰,便见朗云清拿出自己的荷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朗云清感慨过后,突然想起除了这枚玉镯之外,自己随身还携带着另一块玉:杏林深深,那枚玉佩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躺在路旁,和主人如出一辙的温润,叫她两世的目光都被它吸引过去。
“对了,春猎观景台下的那片杏花林,我捡到了这枚玉佩。石榴石是晏家饰品必有的装饰,上面有个‘尘’字,想来应该是你的东西。在我身旁呆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
手心张开,那枚母亲留给他的玉佩就静静躺在朗云清的手中。一阵风起,云雾散去,月色就这么越过窗棂,洒在她未被烛火照清楚的那半张脸上。半分明艳、半分柔和,剩下九分尽数化作了少年夜里的片刻心动。
晏景尘看呆了一秒,随即展颜:“这玉有隐藏修为的作用,你修炼一事既然会被家里人防备,不如你先将它带着防身。”
朗云清心下了然,怪不得自己春猎那么多天的修炼没被朗夫人察觉,原来都是这块玉的功劳。双生玉提醒她朗家人就算最亲近的养父养母也不能轻信,更何况她此时尚未弄明白朗家夫妇二人为何不叫她与妹妹修炼,也不清楚他们对自己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双亲反目,妹妹病逝,最初的缘由肯定不是她拜入天镜阁的那刻。只不过一切的答案寻找起来还需要时间,韬光养晦的确是上上之选。
于是她也不客气地将玉佩再次小心收入荷包之中,将荷包收好之后,她又将自己腰间的令牌摘下。一手递过令牌,一手支着下巴,一双笑眼就这么直直盯着面前人:
“那我就先收下了,晏公子有什么需要朗家的地方,拿着这块令牌来找我朗云清,我必然全力相助。”
晏景尘道将令牌推了回去,朗云清疑惑回望,只见他晃了晃手中那本破旧不堪的书:
“云清的令牌实在是太贵重,小小玉佩担不起——就当是晏某的买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