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一)

    长安城,朱雀大道。在仲秋的落叶与烟尘之中,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那横冲直撞的野蛮派头,让百姓一看便退避三舍。

    不用问,定是官家的人!

    车厢内,林暄被两个黑衣男夹在中间,嘴角下垂、面色凝重。少年总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知痛。可任她平日多么大胆,也难免被这棘手危机吓得缄默了。

    突然横在眼前的恶人、凸出眼球投来的凶光、被赶到马车上时磕碰的痛觉……一切天旋地转在她的脑海中搅弄了不知多久,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了些清晰而现实的画面。

    林暄清醒过来,终于感受到了胸口剧烈地跃动和车辆的摇晃。

    呼啸而过的风声与马蹄落地的哒哒声凌乱激烈,吵得让人发慌。她估摸自己已经离西市很远了,可西市发生的一切却仍在脑海萦绕。

    时值戌月,正是学堂放授衣假的时候。林暄早早起床,照例扛着幌子来西市为人打卦算命。然而,今日她的摊位旁却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个道士打扮的老头,正在一众百姓的簇拥下故弄玄虚地说着什么:

    “赤马红羊将现,必主女子祸国。”

    嚯,胆子倒不小,敢在西市说国事。

    闻言的林暄蹙了蹙眉,对这般奇异的话起了些疑心。为了搞清这老道究竟想说什么,她干脆在不远处支上摊子看起了戏。

    只见那老道扮得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身衲了补子的深青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薄得不似这个季节应穿的衣服。手中一柄炸了毛的浮尘随风乱飘,好似老头未被仔细修剪的白胡子。

    “咳咳,”不知是嗓子发干还是矫揉造作,那老道干咳两声,继续道:“太白犯心宿、欲伤太子,三星将聚女主轩辕。此女不除,则大陈危矣!”

    在百姓惊恐地求救声中,林暄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

    她终于意识今日情况的特殊:那道士不是胆大妄为贪求钱财,没有人敢赚掉脑袋的钱——此番大放厥词却无人敢管,必然因为有朝廷中人撑腰。

    她越想,心跳得便越厉害。若为了独善其身,林暄自是不该说话,只是看着此前那么多老主顾被蒙在鼓里,对那老头言听计从,她又实在担心。

    正在林暄举棋不定之时,却见一个眼熟的婆婆忽然跪倒跪倒在地,道:“大师,您如此神通广大,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不妙……这婆婆,怎么找上他了,林暄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那老道见此一愣,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此插曲,却还是淡定道:“不必慌张,且说事情吧。”

    婆婆长跪在地,哭道:“我的孙儿最近一直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怕是中邪了,不知你能不能帮她看看啊。”

    果然是这事。林暄默默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这婆婆也找过林暄,她当时算了一卦,便知其孙并非邪祟上身,于是就让那婆婆找郎中去了。

    如今看来,怕是郎中没有治好,导致这婆婆病急乱投医了。不过那道士此行显然是为了传谣来的,大概没心思管她的琐事……

    “这自然没问题,”那老道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神通广大,竟不问细情便应了下来:“给我十两银子,保准没事。”

    你爹个吊,这钱都赚?十两银子怕是够老婆婆一家过上小半年了,而那道士有任务在身,怕是胡乱应付一下便要逃跑了。

    林暄忍不住偷偷朝那乾道啐了一口,真是不积阴德!

    熟料婆婆爱孙心切,听了这话便顾不得许多,连忙道谢便要回去拿钱,这可把坐在一旁的林暄急得团团转。

    哎,也罢!

    看着那位给自己送了好多生意的婆婆,林暄终还是心下一横决定出头。

    “生辰八字,六爻风水,起名择日,趋吉避凶。十文一问,不准不要钱,不能解灾不要钱咯!”

    这句吆喝如激浪之石,引得众人侧目看去。那乾道自然也不住悻悻瞪向她,对这个砸摊的姑娘满是不忿。

    而林暄则只憨憨笑着,仿若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晚辈。

    “不知姑娘师从何人?莫非也懂这赤马红羊之劫?”

    “啊?这我哪儿会,”林暄故作惊讶,道:“我只依稀听过这个词,似是预测国运的……预测国运必得观星,莫非老先生竟会观星之术,哎呀呀,这可难得!”

    那老道听她一捧,不免露出笑容:“正是,如何?”

    “嘶,”林暄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故作愁眉道:“您怎么说出来了,您难道不知这观星之术只许钦天监学,您……您这违了大陈律啊。”

    此话一出,原本跪伏在老道身边的众人不免交头接耳起来,脸上具写满了怀疑。老道的笑容凝固了,半晌才拉下了脸,指着故作得意的林暄半天说不出一句。

    而林暄边笑眯眯盯着那乾道,边继续吆喝起来,那弯弯的眼中满是狡黠的威胁——如果不走,小心老娘告你!

    周围的人看着道士迟迟不表态,不免七嘴八舌询问起来,那老道被这阵仗架得难堪,纵使有万千万句话堵在嘴边也是有苦难言。

    他就这样尴尬地踌躇了片刻,终还是不甘地拂袖而去了。

    而现在,被困在马车里的林暄才开始怀疑,那“道士”莫非真是钦天监的官家人员?

    无论如何,如今也没有回头路了,她只能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开始观察现有的线索。

    狭小的马车里,林暄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黑衣男人精准捕捉。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林暄必得小心利用自己的一双眼睛。

    所幸,这对她这个“老江湖”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了。

    林暄虽是卦师行当,却也习过“练眼神”这一江湖必修。平日里,她用这招识别客户的基本情况,而现在,她自然也可以用这个方法观察黑衣男人以及周边环境。

    于是,她刻意活动活动肩膀,将自己的身体端正,眼睛快速斜向了黑衣男人的方向。刹那间,林暄的眼珠便在眶里提溜转了一圈,那黑衣男的着装打扮、武器配件、以及整个马车的大抵装潢,都已被她尽收眼底:

    然而……

    “瞎踅摸什么呢!”

    黑衣男突如其来的厉吼唬得林暄一哆嗦,大脑几乎断了片。所幸,长期应付奇怪客人的经验助其迅速冷静了下来,立刻换了副面孔:

    “哎呦,我哪儿敢乱看啊。官爷知道,民女……就是有点害怕眼神才飘的,您千万别杀我,千万别杀我。”林暄边说着,边努力缩着脖子往角落里躲,装出好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呸!”那黑衣男不吃这一套:“甭跟我花马吊嘴,老实待着。”

    听他张牙舞爪了一气,林暄倒也淡然,只瑟缩着坐正回去——她明白,这群家伙不过看上去吓人些,绝不敢再送自己见真佛前就了断了自己。

    于是,她安心闭上双目,开始整理已有线索。

    林暄明白,自己如今的状况与那句谶言脱不了关系——三星将聚轩辕,必主女主祸国。不用想便知道,能散播此等谣言的,必是能与皇位有莫大联系的人。

    这谣言背后的主使,恐怕不是男帝便是太子皇男。

    方才那一瞥,林暄已然注意到了黑衣男的问题:第一,他们腰间没有腰牌,第二,他们的佩刀不是兵马司的制式装备,第三,他们能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变化,恐怕也是“老江湖”了。

    这足以说明,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士兵或锦衣卫,而是被雇佣的死士。

    死士并不是一般人能雇佣的,更不是一般人敢用的。若说能派出死士在西市抓人的幌子——那八成便是最受男帝喜欢的太子了。

    想到此,林暄突然了悟:太子与豫王素来不睦,而豫王正好有个妹妹居长安修行。谶言中所谓的“女子祸国”,莫非就在说这位公主?

    无论是谁,现下林暄也已经整理完了所有线索,她唯一还能做的,便是诈一下二人,看看能不能确认现下的状况。

    想到此,林暄突然轻笑一声,故作淡然地道了句:“真是辛苦您二位了,这么晚了,还麻烦您们把我送去太子跟前问话。”

    面听她猛然提及太子,车厢里的黑衣男人显然大惊,他看向前面驾车的黑衣男,久久不知说些什么。

    嘿,果然如此,真不经骗!林暄暗暗得意,开始盘算这戏接下来该如何演。

    “你瞎说什么,什么太子?”车帘外,驾车的黑衣男似乎更机灵一些:“你若是再多嘴,我们现在就杀了你。”

    林暄仍是稳坐如钟,只浅浅抬眼睇了他一眼,便故弄玄虚地冷笑道:“杀我?杀了我,太子怎能饶了你们?我手里,可有能除掉祸国之女的方法,你们两个最好给我老实点。”

    “胡言乱语!”车厢里的黑衣男又暴怒起来了:“你一个臭算命的,连祸国之女是谁都不知道吧!”

    “还能是谁,”林暄冷笑一声,虽心下并不确定,却还是决定试上一试:“云阳公主呗!”

    听到这四个字,车厢里的黑衣男彻底沉默了,而驾车的黑衣男人似也有些诧异了,便道:“看来,你还真是知道不少细情,那你跟我们说这些话做什么?”

    果然如此!看来这位公主还真非等闲之辈,可市井中为何没什么关于她的传闻呢?

    “呵,”林暄端起架子,淡淡道:“自然是为了点化你们这些亡命之徒。”

    身旁的黑衣男见其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一时被惊得瞳孔骤缩,开始有些害怕了:“你还真有两下子,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点化我们?”

    林暄思忖片刻,假意掐了些手诀,道:“老实告诉我,你们今天是几时到的西市,盯了我多久了?”

    “今天是……”

    “你不是会算吗,怎么又问起话了?”驾车的黑衣男不耐烦地打断了猪队友的话:“赶紧闭嘴,这就到了。”

    但这三个字已足以让林暄发现问题了:他的重音放在了“今天”上,这岂不是在说,他们已经盯了自己很久了?他们没事干盯着自己干嘛?

    林暄啊林暄,亏你练了这么久眼神,居然这么久都没发现。

    不待她彻底想明白,马车便已停了下来。林暄被黑衣男推搡着下了马车,乖乖跟着二人穿了三进院落方才到了正堂。

    她没有心思、也没有胆子乱看周遭景致,只规矩跪在其间,眼睛紧盯着磨得平整发光的黑砖石——这便是太湖泥烧出的金砖,温润如玉,敲之有金石声。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居然能惊动太子?林暄的手百无聊赖地敲了半晌金砖,也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嗯,还真有金石声。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林暄来不及多想,连忙收回不安分的手,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尽力做出谦卑乖顺的姿态,以期不要惹怒这位高权重的人。

    不多时,脚步声停了下来,听着声音那人似乎并没有坐下。跪在地上的林暄一动不动,只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静静想着该如何应对。

    “知道这是哪儿吗?”一个粗沉的男声传来,听起来年龄不小,大抵不是太子本人。

    这也正常,自己何德何能让太子亲自来问询。

    “回大人,民女知道,此处是太子在长安城南的别院。”

    “你很聪明,”他似乎并不意外:“看来你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了?”

    身份?什么身份?

    “民女无可隐瞒,”林暄虽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却也不卑不亢道:“我只是一个算命的,听到有乾道讹言惑众,其言有违律法,恐损国本,为大陈安危及太子清誉着想,故而出言制止。民女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还请大人示下。”

    那人沉默片刻,旋即冷笑几声,道:“你以为,我们是今天才注意到你吗?”

    果然如此,林暄的心猛地一沉,刚要开口分辨,那厢便继续说起来了。

    “你的朋友李知白,到底是不是为云阳公主效力的墨家人。”

    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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