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暄听过墨家这个词,除了在书本中,还在江湖传闻中……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词会与自己的好友有关。更没想到,自己的好友会与云阳公主有关。
“民女确实认识李知白,她是我的好友,但是墨家这个东西,民女根本没听说过。”她制止住脑海中没有意义的思考,连忙答话。
“胡说!”那人厉声道:“你当老夫是傻子吗,你平日便与李知白交往甚密,此时此刻又‘正好’在西市说了这番话,天底下能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林暄苦笑一声,自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便干脆道:“大人既如此说,民女也无话可讲了,如果您一定想要民女说知白是墨家人,那她就是好咯。”
听了这话,那人才沉默片刻,终于把语气放平缓了些:“你可有证据?”
“您想要证据吗?”林暄直起身子,盯着老头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您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听了这话,那老头脸色反倒更难看了起来。他似乎没有弄明白林暄的意思,顿了片刻才不满道:“你是说你并不知道,对吗?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
“民女是说,民女自然是效忠太子,效忠陛下的,”林暄目不斜视,一字一句的解释:“你们找到我,肯定是找不到墨家与李知白的瓜葛,但民女有办法,只要你们肯信任民女。”
老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显然没料到林暄居然是这个意思。很快,他眼中的那抹诧异便换成了鄙夷。
“为了求生,连自己的好友都肯出卖,太子凭什么信任你。”
林暄全然不在意这些话,这些士大夫需要体面,她一个光脚平民,要体面有什么用。
于是,她只是淡然一笑,低下头道:“那您找我做什么呢?民女求生,您要完成太子交给您的任务。要是还有别的法子,您肯定不会找到我的头上,我说得没错吧?”
老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讥讽,一时不免额头爆筋。他当然没法否认,却又放不下身段答应下来。只得语结在此,对着林暄僵持了半晌。
林暄看穿了此人的心思,也不想再与其多言了,于是干脆再次俯身拜下,给了那老腐朽一个台阶下:“民女久居市井,不通礼仪,若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哼,无耻小民。”
那老头就坡下驴,拂袖而去。
待估摸着那人走远后,林暄才终于松了口气,她缓缓直起身揉揉腰,但膝盖却依然结实地跪在坚硬的金砖上,硌得她连脚背脚踝都生疼。然而现下情形不明,林暄不敢贸然站起,只得勉强找个舒服的姿势略作放松。
好在她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云阳公主与自己的好友李知白八成有些瓜葛,而太子正是忌惮或与李知白有关的墨家势力。因此,他们想抓了自己当突破口,以此给云阳公主一记重击。
至于那谣言,不过是太子想出来的一个小昏招罢了,并非事情的关键。
而真正让林暄一头雾水的,是李知白到底是不是墨家人。
在江湖传闻里,墨家当年并未被汉武帝消灭殆尽,而是躲在了不知何处的深山中,代代相传直至如今。墨者作风简朴、秉持道义,凭高超的机关术和武功行侠仗义、刺杀贪官,为朝廷所不容,因此一直没有太多痕迹。
林暄并不太相信这个传言,因为她所生活的时代贪官污吏实在太多了,却从没有听闻过哪里的贪官真的被杀了。她估摸就算真有这么个组织,也不过是冒用古人名字的一伙江湖混混。
不过若说李知白是不是这个组织里的人……她却觉得真有可能。毕竟这个好友家里正是开镖局的,若想要私藏兵器什么的也是不难做到。或许她们家的和光镖局,就是墨家组织掩人耳目的幌子。
正在思考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林暄身后传来,这阵步伐更加快速急促,似乎很是着急。她连忙再次伏下身子,尽量恭敬地等着那人的到来。
那阵急促的跫音越来越近,直到离自己三尺左右的距离方才停下。随着那人的靠近,林暄的心也逐渐提了起来。
她垂眸长出了一口气,将额头深深抵在了冰凉的金砖上,低温的刺激让她恢复了些许冷静,她就这样静静等着更多的刁难朝她袭来。
然而,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来者还是一言不发。
长时间俯首已经让林暄的头有些昏胀了,为了尽快结束这僵持的场面,她只好猜测着来者的身份,口道:“民女林暄,参见太子殿下。”
可此话刚落,她便感到一阵瘆人的寒意向其脖颈蔓延——是剑,来者将剑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林暄的脊背瞬间泛出一片冷汗,她连忙闭紧了嘴,只保持着这个难受的姿势,等待下一步的行动。
正此时,一道年轻的男声突然传到了她的耳中:“四妹?你怎么来了,他们怎么也不禀报?”
四妹?莫非拿剑指着自己的正是……
“太子哥哥,恕妹妹强闯贵府了,”云阳公主的声音懒散淡漠,轻松地仿若没有举剑指人:“我只是有件事想要跟殿下说清楚。”
完了,怪不得一上来就拿着剑指着自己。对于云阳公主来说,似乎确实没有留自己一条命的理由。
“你且放下剑,慢慢说。”太子有些担忧,不免开口劝到。
可公主似乎在犹豫,或者是在玩味,总之,她并没有快速地移开剑锋。
“她是谁?”
“她是……”
“民女林暄,见过云阳公主,”林暄鼓起勇气,抢先说起话:“民女平日上学,今日旬假便在西市算命赚些闲钱补贴家用,正巧遇到一乾道胡说些什么女主祸国的谣言,就与他理论了些许,将那人的谎话拆穿了。”
她希望公主看在其帮了她的份上,饶自己一命,但公主听了却迟迟不置可否。
堂屋就这样寂静了片刻,太子也不发一言,似乎只想看戏。伏在地面的林暄已然有些麻木了,她干脆紧闭双眼,静等着持剑人对自己的处置。
剑锋在此刻活动了起来,已沾了她体温的精钢不再寒气刺骨,却仍不减中藏的凛冽之风。
林暄能感觉到,那剑锋顺着她的后颈游移到了衣领上,又擦着她新制的棉衣滑到了她的右肩,最终轻轻搭在了上面,闪着霜光的利刃,正对着她的喉咙。
“真是无礼,该杀。”
公主的语气轻飘飘的,却仿若亿万银针落成细雨,刺得林暄凛然一颤,噤若寒蝉。
“殿下,是这样那么?”
“正是如此,这案子她还有用,四妹且留她一命,不然陛下问起也不好交代。”相比起来,太子的语气倒是温和。
这倒也对,毕竟太子比云阳公主更需要自己这条命。
“好。”
云阳公主终于答应了,她轻轻一抽剑柄,极锋利的霜刃便将林暄的棉袄划了两道细口。随着“咔”的一声脆响传来,归剑入鞘。
林暄紧绷的身子终于敢放松下来,大起大落的心情抽光了她的精神,让她手肘有些发软。但一想到公主那厉害的脾气,林暄又只得咬牙撑起发颤的手臂,尽可能保持了一个规矩的姿势。
“我知道哥哥在为何事优心,”云阳公主不再搭理林暄了,只是走到一个圈椅边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我虽一直在终南山修行,却也对长安西市的流言略有耳闻,太子哥哥必为此忧心吧,无妨,我已将那老道抓来了。”
太子闻言,脸面不由得一僵,语气也变得艰涩得多:“此人现在何处?”
“放心,”云阳公主支着下巴,平静道:“我肯定会给太子送来的,还得劳烦殿下送去陛下面前仔细审问。”
“如此,当真辛苦四妹了,”太子略松一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必多留林姑娘了,明日我便遣人将她送回。”
“不劳烦太子哥哥了,”云阳公主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慢悠悠起身:“我这就遣人将她送回去便是,来得及赶在宵禁前带她进城的。”
太子明白,自己若不答应云阳公主的要求,那老道就不知要因为什么“意外”跑到别处,甚至说出些“奇怪”的话了,只好强笑应下。
兄妹二人就这样体面完成了一次交易,林暄这才终于敢偷偷抬起头看看情况,却见公主也已经转身看向了她。
这位高大的女子有一双写满了算计的凤眸,那狭长上扬的眼角,尖锐得似含杀伐气。此刻的她就站在林暄的面前冷冷俯视着她,好像一座随时要滚落危石的险峰。
林暄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起来。”
丢下一句话,公主便朝门外走去了。她藏青道袍的下摆夹着风蹭过了林暄的左臂,似一股极冷的北风凄神寒骨。林暄艰难爬起身来,顾不得膝盖的胀痛紧随公主而去。
朱门外,斜阳穿过树梢,直辣辣照在了林暄的眼珠上,晃得人目酸。她想抬头看一眼公主的表情,却又不得不被火辣的光芒逼得垂下眸子。
而云阳公主却抱着双臂回头,目光与余晖一起投射在林暄的身上。
“你不怕我?”
林暄闻言一怔,不解公主为发问,却也只得伏低做小、恭敬作揖道:“公主器宇高华,小民见了安能不怕。只是民女暗自忖度,公主如此费劲将民女带出来,怕不是为了杀民女吧。”
公主的脸有些发阴,她似乎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心事的样子:“你们这些市井庶民只知道凭感觉做事,实际上,感觉是最没意义的。”
“那民女就劝公主留下民女的命,”林暄再次跪下,道:“首先,民女与知白交好,她是个重情义的人,您若杀了我,她恐怕会记恨于您,于您没有好处;其次,民女不仅会算命,还有学问,民女的脑子是有用的,可以帮您做事。”
“不自量力,”公主不住哂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我需要你来给我出谋划策吗?而且,我有李家的把柄,就算我杀了你,李知白也不敢背叛我。”
听了这话,林暄却略略放下了些心——如此看来,公主与知白的确有着密切联系,而公主也对知白有足够的信任。这同样意味着,看在知白的面子上,公主不会轻易杀了自己。
“但公主身边怕是没有太多真正知心可用的人吧,”林暄边打量着云阳公主,边道:“您一身道袍,潜心修习,想来并没有开府,也没有真正的属官。纵使您有所结交,恐怕也不过是一些并不太靠得住的官员和江湖人士,他们都是有私心的。”
云阳公主抱起双臂,凤眼轻眯,似是故意道了句:“可我不需要幕僚,我自己就是哥哥的幕僚。”
林暄抬起头,直直对上公主注视自己的目光。二人目光交织片刻,互相猜忌着。
“公主,您真的只是豫王的幕僚吗?”
“那你觉得呢?”
林暄仔细看了看公主的五官,却小声为她相起了面:“卧榻之下,岂容它人安枕。我观公主凤目清明、耳高于眉……必是有独当一面之能,一飞冲天之志。”
公主低头盯着林暄的双眼,静静听着她那声音细微却危险无比的话语,虽然面色未变,心中却泛起了些怪异的涟漪。
她反复琢磨着林暄眼中闪出的东西,这分明不是该出现在平民之女眼中的东西——明亮的光点是过分精明的洞察力,漆黑的眼珠里藏着胆大与野心。
作为公主,她将这些视作僭越、挑衅与威胁。
而另一边的林暄当然不知道公主这奇怪的心思,她只是发现公主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满。这让她有些慌张了,若是自己猜错了,她真怕眼前这位贵人会立马拔剑杀了自己,以证清白。
就在她正在飞速思考如何为自己的话做出其它解释时,公主终于收回了目光,轻轻对她说了句:“为我做事吧,三年后,我或许会给你机会入仕。”
闻言的林暄刚松了一口气,便又被“入仕”二字弄得一惊。
“您……想让民女为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