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翻开文书,便见其中夹着一页赵孚嘉手写的名单,名单上的人正是其这些天一直观察的太子门人。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记录着他们最近所做所求之事。
李知白仔细观察思考着,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太子府家令”五字上。
家令一职素来由宦官所领,惟有白太后摄政时期此职被移给女官。但她刚一去世,当今男帝便连忙将这项职权重新交给了宦官掌控。
而现在的太子府家令,也正是太子最为信任的宦官——邱杰。此人正是现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干儿子,若是太子能成功登基,他便极大概率会在下一朝掌握司礼监的大印。
因此,若是能让此人深陷于此风波,对太子的打击必然是致命的。但在他的名字下面,赵孚嘉只标上了“欲置田舍”四个字,大抵是认为此人太难搞定便放弃了。
可知白与这位太监打过交道,深知其性虚荣,又仗着身份横行无忌。也正因其人做事无法无天,才敢购得些许和光镖局的股份,从中捞了不少钱。
所以,他的欲置田舍,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他这般人物如何会缺宫外宅院?此举,恐怕正是要安置什么不能带入内宅的人物。
如果能将此事调查清楚,或许便可投其所好,让他为太子顶上这口锅。
知白收回神,将桌子上的文书规制齐整,便开口唤了个人前来,吩咐道:“你去通知一下其他人,这两天都后面院子的东西收拾好了,咱们随时准备离开。”
……
亥月末,重庆的天气也陡然冷了起来。只是今年的冬天似乎冷得有些邪乎,不知怎么的,自次旬起,重庆府便断断续续下了十余天的雨,到了末旬,素来温暖的巴县也飘起了雪花。
久居北方的林暄并不觉得下雪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苦恼于湿寒之下的衣服难以晾干,即使用薰笼勉强烘透,也总有一股难闻的霉味。直到听温厉言说起其父经商时的所闻,她才得知今年的气候有多不正常。
“所以,不只是咱们重庆府今年冷得出奇,整个南方都在大雪,北方都冻死好些牲畜和人了?”一旁听故事的谢宁撄闻言大惊:“哎呀,真是造孽。”
“可不是吗,”温厉言紧紧抱着怀里的斗彩手炉,继续讲着:“我父亲今年不是去湖南做生意了吗,谁成想那边也是大雪纷飞,不少鱼塘稻田都彻底冻住了,连鱼都冻死了不少,他说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如此灾异。”
一旁窝在床上的林暄将被子裹得更严实了些,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她早就知道当今国库空虚,那些朝中之人素来为此焦头烂额,如今再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能如何应对。
“诶,惊时,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一到冬天手就生冻疮,最近天气这么冷 ,是不是又复发了?”谢宁撄看着缩在被子里的林暄,便知其定然也冷得够呛:“我师傅教给过我一个治冻疮的好法子,你可要试一试?”
林暄被她的话打断了思绪,吸了吸鼻涕抱怨道:“那感情好,你们这巴山楚水还真不是啥好地方。我原以为这边气候暖和些 ,今年不用再受罪了,哪儿成想反倒严重了不少。”
“这边湿寒气重,冷起来比北方还容易生疮呢,”谢宁撄边起身去取药膏,边道:“你日后每天晚上涂了这膏子在睡觉,若要洗衣服也一定涂些再去。”
林暄接过膏子道了谢,刚打算试一试,便听屋门吱呀一响,原是沈常仪回来了。她安静地脱下沾了雪花的斗篷整齐搭在薰笼上,脸上难得能看出些凝重的神色,看来必然是发生了很大的事。
“呦,难得你也有物喜己悲的时候,这是怎么了?”林暄一边涂着膏子,一边问道。
沈常仪看向她,居然叹了口气:“我父亲来信了,今年的雪灾属实严重,川西平原那边种下的冬麦苗子,如今冻坏了大半,又赶上苏毗国东犯,他正为此发愁。”
“苏毗国?”谢宁撄想了想,却不解道:“她们以游牧为生,那边雪灾影响不会更严重吗?”
“正因如此她们才选择此时进犯啊,”沈常仪解释道:“越是没有吃的,她们便越需要从我们手中抢,自古以来这些蛮族都是这般行事。”
林暄静静听她说了这一阵子,却咂摸出了些许异常:“含章,那沈中丞给你写信干什么,难不成,他这么久都常依仗你的主义做布政使?”
“这自然不是,”沈常仪对上林暄那泛着狡猾狐疑的眼神,颇为冷静地说道:“他只是给我写信说明今年要晚些来这边看我们,学院的清谈会自然也只好晚些举行了。”
二人对视的目光在沈常仪说完话后停滞了片刻,方才各自收回。林暄将脑袋缩回了被子里,借着被中的热气,好歹温了温发冰的鼻头。
“哦,瞧我这记性,”原本已经坐到椅子上的沈常仪突然开口:“惊时,学院门口有人在等你,你快些去看看。”
果然,我就知道这小阴鳖不会轻易跟自己说这么多话。
林暄那双露在被子外的双眸提溜转回了沈常仪的方向,却见她又摆出了一副事不干己的态度,低头兀自翻起了书。
“是谁啊?”从被子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不知道。”沈常仪头也不抬,勉强糊弄了她三个字。
温厉言见状,便笑着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手炉递给了林暄:“快去吧,越在屋里待着越不爱动,你先抱着我的手炉,就不会那么冷了。”
林暄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双眼不免也弯成含着笑意的月牙。她鼓起勇气丢下被子,从薰笼上拿下一直烤着的棉袄披在身上,方才接了温厉言的手炉道谢。
她一路忐忑地踩着冻结的路面,直到将至学院大门之时,心里已几乎猜出了来者。
迈出门槛后,林暄便小心放下手炉,对着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作了一揖:“民女林暄,见过公主。”
车帘被一把剑轻轻挑开,隔着薄薄的飞雪,林暄又见到了那张熟悉的危险面孔。
“怎么,不会是沈常仪告诉你了吧?”商溟挑了挑眉,说话的态度懒懒散散。
林暄笑着捡起手炉重新抱着,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着能让她这种阴鳖不自在的,必然是您这样的厉害人物。”
听到“阴鳖”二字,商溟忍不住嗤笑出声:“你还挺会编排别人,这个词说得好,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商溟也说沈常仪不是个好东西,林暄也只得尴尬的陪笑……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俩都不是啥好东西。
“快上来吧,我有事找你,得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商溟不再闲言了。
“是。”林暄应下便依言上车,而这时她的余光也才注意到马车前驾车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颇不好惹的女子,嘴角下垂,眼神冰冷,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就生得凶相,林暄总觉得这人对自己不大欢迎。
“她是我的下属解安节,字海舟,”见林暄顿了动作看着解安节,解释道:“快进来吧,我没那么多时间。”
林暄对斜睨着自己的解安节笑着拱了拱手,便连忙钻进马车。不待其坐稳,解安节便急匆匆地挥鞭驾车,搞得林暄一个趔趄跌到了商溟的脚下。
“哈哈哈……”
看着摔了个狗吃屎的林暄,商溟完全没有要扶的意思,反倒笑得开怀。林暄吃着痛,却没心思管这公主如何笑话自己,而是连忙看向怀里的手炉。
果然碎了。
一股强大的恐惧从心脏喷涌而上,直冲到了天灵盖。林暄愣着看地上了几秒,脑子还是空空的。
该死啊林暄,你干嘛接过这个手炉,这么金贵的东西你如何赔得起?就算她真不在意,你又怎么能欠她这样天大一个人情呢?
怎么办,该怎么办?
“愣着干嘛,快起来,炭火都要烧到你衣服。”商溟也不知是真没看出林暄的窘况还是假的,只是依旧笑着俯视眼前那狼狈的平民。
林暄听了这话,才勉强分神扑了扑身上的火星,一双落魄的眼睛还却还死死盯着地上碎了几瓣的斗彩瓷片,和依旧冒着些余烬的梅香炭饼。
商溟见此,方才不情愿地劳动了一下,用她金贵的黑牛皮靴踩灭了仍燃着的火星。
没有办法了,愣着也没有办法。
林暄木讷地捡起瓷片塞到怀中,终于起身坐到了公主的身边。
“这是你找同窗借的吗?”商溟撇了一眼她怀中的瓷片,终于止了笑声。
“是。”林暄出于礼貌还是扯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这滑稽的表情,却又把商溟逗笑了。
这吵闹而幸灾乐祸的的笑声,让素来不大要脸的林暄也有些不开心了,胸中竟难得升起一股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不适感。
可商溟今天却似乎心情不错,她勾着唇角,颇为玩味地看着林暄那张苦瓜脸,旋即揭开荷包,丢了两块碎银子扔到地下。
白花花的银子点燃了林暄眼中的光,她连忙又爬到地上去捡银子,攥着这两个银疙瘩,她面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多谢公主。”林暄就势磕头谢恩,满脸堆笑。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商溟冷笑一声:“赶紧滚回来坐好,我不爱看臭脸。”
“是,是,”林暄笑嘻嘻坐了回去,却还是小心问道:“公主,这两个银锭……够赔了吧?”
商溟白了她一眼:“你当这是什么东西,这个可是斗彩,怕是起码五十两银子才下得来,我一年才不过得五百两银子的禄米,哪里用得起这些。”
见林暄的笑容又僵住了,商溟只好道:“我知道借你手炉的人,肯定是温家姑娘吧。那一百两对我这个不受待见的公主值钱,对你这个小老百姓值钱,对她可什么都不算,她敢借你就不在乎这些,你要真要脸,当时干嘛答应下来呢。”
“我……”林暄叹了口气,瘫坐下来:“公主教训的是,我只是……真不知道的这要花这么多钱,跟她们这些人呆久了,日日吃住一块,对银子都没了数了。”
“这倒也不怪你,”商溟皱着眉头,小声念叨起来:“毕竟连我也没想到,她们家居然能有钱到这个份上……”
像沈常仪这种大户人家,通常一个女孩也不过二三两的月钱碎银,谁敢给孩子随意用这么金贵的东西。就连宫里的嫔妃,怕是也不敢借出成色这么好的斗彩手炉来买人情。
这温家,真是富贵得不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