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中总带些腥潮的湿意,厚重,又压抑,压的人无端有几分喘不过气。
亥时,城外三里,奚若寺。
小小的破庙热闹非凡,几个人聚在成团的篝火前,有用木棍拨弄柴堆的,有低声讲小话的,有抚着长发用玉梳梳头的,还有……用脑袋砰砰撞柱子的。
谁能看出这帮人刚才经历了一次追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春日野游,昨日之前,他们还互不相识,到夜里却能坐在一起烤火,江湖总是这样。
雷梦杀觉得自己有点倒霉,这个倒霉从他出了天启城后就早有预兆。
先是骑马路上莫名其妙被躺在路中间的老婆婆讹了一笔银子,后是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吓了一跳,到刚才,甚至救错了人。
于是他便是这群人里那个砰砰撞头的,似乎这样就能抒发心中郁闷。
灼墨公子确实多言,话多,且话碎:“天呐,我是不是脑子抽了,我还以为你们是老七派来的支援,还以为你们这几日也算是掌握了无数情报了,结果你们就真的是……过路的?所以我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浪费自己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身份,跑来救你们。”
“我要疯,别拦我,我要疯。”
雷梦杀这样的姿态,于是那些拨柴的、讲小话的、垂首梳发的,统统停了动作看过来。
百里东君难得愧疚,忍不住宽慰道:“雷大哥,你也不要太难过,如果需要帮忙,我也可以帮……”
“帮什么?怎么帮?拿什么帮?拿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帮吗?”
多伤人啊,少年咂嘴。
“那我呢?”司空长风扔了手里的木棍,杵了杵手里的长枪。
雷梦杀定定看他,说道:“你快死了,确实是个好人选。”
枪客少年一愣,握着枪的手颤了颤。
雷梦杀抓狂,“可惜枪法实在太烂了!”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都有些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梳发的人收起玉梳,百里东君很熟练地探过身将那头绸缎似的青丝撩至她身后。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小情小爱啊,雷梦杀愈发崩溃。
叶青浓抬眸,“雷公子口中的老七,是那位算无遗策的风华公子吧。”
雷梦杀暂时不是很想和这个古怪的姑娘说话,但人家都开口了,他也不好装没听到。
“对啊,怎、怎么了?”
叶青浓只当没看出对方轻微的排斥,“既然算无遗策,所以……”
雷梦杀愣愣反问:“所以?”
“所以,该来的总会来。”
又是这种违和感,雷梦杀拧紧眉头,他罕见地认真道:“你一点不像个普通姑娘。”
百里东君理直气壮,“我姐姐当然不普通呀。”
都什么和什么。
“你就缺心眼吧你。”雷梦杀泄了气。
叶青浓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言。
燃烧的木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原本是漫漫长夜中唯一的点缀。
“有人!”司空长风一惊,抱起长枪,往前跃了一步。
远远的,有萧声乘风而来,他又往前了一步,那箫声却已经在他身边了,少年们起身戒备,雷梦杀倒是不慌不忙。
“来了?”
玉箫声止,一身白衣的儒雅公子走进了院内,穿过了拿着长枪虎视眈眈的司空长风,直接站在了雷梦杀的面前。
他们方才见过面,来人正是替他们阻拦追杀的清歌公子洛轩。
众人松了一口气。
“很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倒是不担心被人找过来。”洛轩摇头,变相说他嗓门大。
雷梦杀呜呼哀哉,“我暴露了自己,就为了救几个过路的。”
一个叫白东君,一个叫司空长风,还有一个……算了,名儿都是好名儿,可惜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厢几个人告了姓名,洛轩同样赞许,好名字,都很好,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姑娘,又很快移开眼。
柴桑城唱了许久的大戏,说白了不过两句话,一个想要吞并,一个想要掌权,这其实和八公子其余几位都没有关系,他们唯一在乎的,只是顾剑门这个人。
如今这折戏总算是要走向高潮,但是戏里,还缺一个角。
“风华替我们约了一位客人,好像已经到了。”洛轩扭头往寺外望了一眼。
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女子长得极美,面色却很冷冽,冷的像寒冬秋夜。
叶青浓看着她,竟然恍惚了一瞬,似乎自己也曾见过这么一个毫无生气的人。
然后呢。
然后她好像,对着那个人挥了一刀,血染红了对方瘦白的脖颈,像白雪上绽开的红梅,周围全是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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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叶青浓从思绪中抽身回来,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那个女客,晏家的小姐,晏琉璃。
百里东君暗戳戳问:“怎么啦?”
“……没事,只是累了。”她徐徐摇头。
话题扯回,这时几个人已聊了很久,顾晏两家的纠葛也悉数盘清。
被问及帮顾剑门的缘由时,晏小姐平静地望着他们,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因为,我爱他。”
“你爱谁?”雷梦杀诧异,怎么又扯到情情爱爱上了,“你爱顾剑门?”
青衣姑娘蛾眉一扫。
洛轩是个聪明人,“你爱顾洛离。”
一个年少慕艾却不得不阴阳两隔的故事,晏琉璃用飘渺而缓慢的口吻叙述,到后面,那份飘渺化成了实打实的恨。
众人听出了她话里的那股恨意,即便最话痨的雷梦杀都很识趣地没有接话,唯有百里东君开口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赴这场婚礼?”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顾大哥,兄长想要借我的婚姻控制整个顾家,他杀我的爱人,用我做棋子设局,那么我便暂且遂他的意吧。”
晏琉璃是个狠心的人,是个狠到可以推自己兄长去死的人。
众人不寒而栗。
交易敲定,夜色正好,红衣女子转身往庙外去,身影渐远。
“莫名其妙的女人。”一直在旁观的司空长风抱着长枪,幽幽地说了一句。
快嘴雷梦杀正要开口,被人截了胡。
“真让人羡慕。”
羡慕?羡慕什么?羡慕她死了丈夫还要杀哥哥?
这话在场的谁说都可以,唯独那个唯一的姑娘不行,可偏偏这话,就是从她口中出来。
洛轩好奇地望来,雷梦杀骤然站直,司空长风也难得糊涂,百里东君歪歪头目光却全然信任。
“她这样的人会活得很畅快。”叶青浓没有含糊其辞,火光打在她脸上,平添几分秾丽,可神情还是那么悠远,“什么都束缚不了她,只为自己而活。”
洛轩旋着杯中的金茶花若有所思,雷梦杀突然委身小声蛐蛐。
“你看吧,我就说她很奇怪。”
清歌公子叹气,用萧拍他,“背后妄议姑娘,非君子所为。”
雷梦杀这下开始当面蛐蛐他:“哟哟哟,非君子所为~”
被他妄议的姑娘兀地看过来,灼墨多言霎时变成哑口无言。
同样被抓的洛轩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倒上清水递了个未用过的干净的茶盏过去。
见他目含赔罪之意,思忖间叶青浓接了过来。
有好戏看了,雷梦杀想,他抱着双臂看百里东君,结果少年一拍头,“哎呀,我都忘了姐姐到现在都没喝几口水呢,多谢清歌公子了。”
雷梦杀:“……”
雷梦杀直呼没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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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奇怪,这件事的走向最奇怪,一开始是老老实实开酒肆,到现在却演变成了……抢亲?
“抢亲,谁抢?”百里东君有疑问。
“我……”雷梦杀指指自己,然后光速摆手,“当然不行啦,我有家室,孩子都好几岁了,洛轩……也不行,他是名门望族出身,家里长辈可不让,更重要的是,我们怎么能抢同门师兄弟的亲呢?师父他老人家或许乐意看,但这传出来,北离八公子就得改名叫北离八破鞋了,至于这位司空兄弟……”
司空长风耸肩:“我怎么了?”
“无名浪客,抢西南道第一世家的千金,这是话本里常写的故事,放在现实,只会被人乱刀砍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这样,百里东君清了清嗓,将众人目光引过来。
他道:“那不如让我试试。”
雷梦杀早有此意,但还是劝他多想想,他不想无辜之人牵涉进来。
百里东君:“可无论我们想与不想,都已经被卷入了啊。”
雷梦杀露出了老江湖特有的表情,“我想听的,是你真正的想法。”
“名扬天下。”少年郎负手而立,意气风发,有点唬人,“我想,名扬天下。”
“哟呵,有志气。”雷梦杀伸手揽住他,狠狠压了压,“抢个亲你就名扬天下啦?说起来你跑出来酿酒,也是想靠着自己的酿酒术名扬天下?”
百里东君不虚他,“对啊,但我想明白了,酿酒能在柴桑城出多大的名啊,但若是我从顾剑门手里抢了晏家大小姐的亲事,那可是整个西南道都认识我了!”
雷梦杀反应过来,“反正晏小姐那样的也不会真的嫁给你,所以你这样,其实是双赢!皆大欢喜,好主意,好主意。”
百里东君笑眯眯又道:“当然了,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
见他卖关子,其他人齐声问:“什么原因?”
傲然的少年放软了神情。
“因为我姐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