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军队中,封爻依然在条件允许时坚持每日沐浴。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发的原因,今天晚上的公共浴室里安静极了。他沉默地在水声中洗澡,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单人间狭窄的墙壁上,浴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小方窗里流下来,顺着水流滑过他的全身。
对影成三人。
自从来到陌生而危险的前线以来,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和无措感也像流水般包裹住他。封爻有时候其实也想问自己,自己所做的那些选择都是正确的吗?可是他不敢。他畏惧那个答案,不管最终是对还是错。
他只能像一颗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在叶英身上,汲取这个年轻人所辐射出来的炙热生命力。
无论如何,封爻选择了叶英,那就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其实他也无退路可去。
贪腐的教会,荒唐的中央贵族,毫无底线的各地总督。
帝国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不如在军队里,所有的不如意都会在死亡时戛然而止,一笔勾销。那些最纯粹的生与死,让他恐惧,也让他新奇。
封爻烘干了身体和头发,站着和自己的影子对视片刻,把所有脏衣服扔进了洗衣篓,长呼一口气吗,脚步轻松地走了出去。
浴室正对着一条宽阔的大河,他看到熟悉的人影躺在河畔的草丛边,翘着二郎腿,玩世不恭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叶英连头也没有回,只是拍了拍身边的草丛:“坐?”
封爻可耻地迟疑了一会儿。
他刚洗了澡,可是那是圣王的邀请。
就在他的洁癖和信仰互相打架的时候,叶英“嗨”了一声,脱下外套披在草丛上,重新招呼他坐过来。
夏夜的凉风吹过他们两个,叶英嚼着狗尾巴草苦涩的茎杆,看风在河面上吹起细细的褶皱。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今天你那个教廷的同事——”直到叶英把狗尾巴草吐出去,长长的声调让封爻的心也提起来。
如果叶英问他,为什么和他同龄的人就能当上主教,封爻觉得自己的回答会很难堪,或许充满了外人耳中不如意者对同侪的酸意。
“他也太装了吧?”
封爻松了一口气。
“竟然还要军队护送,饭也不在军营里吃,指不定私下还要偷偷加餐,一想到我们在前线拼命打仗,后方这种人的好日子能过得更安稳就烦。”
叶英蛐蛐上头,开始大放厥词:“你们教宗也太没眼光了。怎么让他做主教?我看他自己都不一定信你们那个什么教派的东西。要是我当教宗,我指定提拔你。不说别的,你起码真信这个,而且愿意冒生命危险干大家都不乐意做的随军牧师。”
“真是不识货,”叶英的声音严肃起来,“一个组织里最宝贵的就是那些发自内心认可组织纲领的成员啊。”
“不用当教宗,”封爻吹着风默默靠近叶英,“你会是比教宗更接近上天的,尘世的君王。”
“那也是,当教宗也没意思哈。”
他们又双双沉默下来。
“你一直说的圣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英扭过头去看封爻的眼睛,终于问出了一直困惑她的问题。
“就像我们在义务教育中学到的那样,当今帝国横亘宇宙的疆域,是靠亚空间航道在维持的,不然人类会永远受限于光速,只能用漫长到几辈子的时间,在光年级的尺度上星际旅行。顾名思义,亚空间,就是不同于常规物质世界的地方,所以在那里一般的物理定律也会失效。从亚空间里提取出的能量,也不同于人类所能认知到的能量,被称之为灵能。”
“这个所有人都知道吧?亚空间是人类情感的映射,是非物质的,课本上不都这么写吗?”
“既然是非物质的,超出人类认知的,”封爻看向叶英,“就像面对一台全然陌生的机器那样,怎么能用它来进行稳定的航行呢?”
“就,就动呗,”叶英难得语塞,“我开飞船,也不一定知道飞船的具体构造啊。”
说到自己领域内的知识,封爻有点激动起来:“很多人只是模糊地把他们幻想中的唯一神明称之为主,这在神学上其实并不准确。我们所谓天主,就是开创宇宙和亚空间的力量;而人类历史上曾有那么幸运的一瞬间,天主曾经降临人世,以神子之身行走,最终背负人类的罪孽走向亚空间,从此人类可以转换灵能,也可以从宇宙跨入亚空间。”
“但这还不够,神子在亚空间之中。要想完成一场星际旅行,他需要在真实世界里找到一个锚定物,用以把人类从亚空间完完整整送回到真实世界的精准坐标里去。”
“亚空间是人类的情感之渊,欲望之海,总有些情绪与欲望明亮者在其中闪烁,就像一座座灯塔。”
“神子选定的那座灯塔,就是圣王。肩负沟通亚空间的荣耀,圣王还需在尘世当神明手中的剑,开拓疆土,非雄才伟略者不能胜任。”
“天主,神子,圣王三位一体,才是现在的星际文明得以延续的关键。”
“雄才伟略?那也跟我没关系啊?“叶英挠挠头,“帝国现在不是有皇帝吗?”
“但是神子已经看到了你,”封爻有些急切地握住了叶英的肩膀,“至于皇帝,随着血缘的稀释,皇室家族在亚空间中的光芒比起开国时,已经暗淡许久了。”
“我们还能靠着这点光芒勉强进行航行,但是帝国的灵能储蓄,有好几个千年未曾更新了。”
“总有一天,光芒彻底熄灭,帝国也走向末路。然后下一任圣王在风云中出现,成为新的灯塔,开辟新的王朝。”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我?”叶英把封爻的手从肩膀上拨下去,继续仰躺下去,望向河上的波澜,“那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了。”
“更何况,按照正常人的逻辑,要先成为皇帝,再去获得神明的承认吧?神子又不在现实世界里,管不了现实的事,真有帝国崩溃的一天,当然是谁拳头大谁谁当老大,获胜者但凡能够在亚空间亮得像个灯泡似的,神子不也要捏着鼻子认?”
“一定是你,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封爻的眼睛里全是孤注一掷的固执,“只能是你。”
“哈哈。”叶英哂笑两声。
“无论如何,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的。这是我选择的道路。”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叶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风渐渐大起来,在空荡的山谷中呜呜作响。
“起风了。回去吧。”她说,“明天军队就要出发了,更深露重,早点休息。”
他们都没想到封爻真的履行了他的承诺,人生的最后时刻,陪在皇帝身边的是红衣大主教。
在病榻之上,衰弱的皇帝开了她这辈子最后一个玩笑:“看起来,我的灵魂去污染亚空间了。”
红衣大主教两鬓斑白,颤抖着握上皇帝的手:“如果真有那一刻,您一定会长伴天主的左右。”
“哈哈,”皇帝像年轻时一样哂笑两声,拒绝了他善意的祝福,“不,我只想彻彻底底地死去。能走到今天,建立如此功业,我已经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生了,不需要再换一种方式存在下去。”
她的目光越过首都熙攘的层层屋檐,一直到高耸的钟楼上。敲钟人正等待皇宫里传来皇帝的丧讯,用钟声告知星球上的所有人这一哀痛的消息。
“死了也不安宁。”
皇帝嘟囔了一句,随后便阖然长辞。
红衣大主教也看向窗外,一轮红日正从天边缓缓落下。
悠长的钟声响彻云霄,成群的飞鸟被惊起,哀悼的人群也渐渐向中央广场聚集。
有一滴泪水落到皇帝脸上。
那是跨越了几十年岁月的,主教在最残酷的战场上也没有流下的,迟到的眼泪。
他们从伟大旅程的起点到终点都陪伴在一起。
排长和随军牧师。
皇帝和红衣主教。
人生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