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清晨泛着柔柔的薄雾,携着丝丝的冷。一夜未睡好的贺辞欢面色倦怠,披着校服外套出了门。
临走前,她倒了一杯热水送去外婆床前,叮嘱她把药吃了。
自她上高中以后,外婆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贺辞欢揣着心思,以和往常不同的目光打量着唯塘巷,默默自怨自己的记性为何如此差。
周围起着薄雾,她走得缓慢。
四周不时传来几声猫的餍足叫声,她时刻注意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踩着哪只乱窜的猫咪。
不知何处窜来的橘猫从贺辞欢双腿缝隙中溜向前去,贺辞欢被这圆圆滚滚的东西倏然绊住,连忙伸手扶上粗糙的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她低头看了眼摩擦出血丝的手心,淡淡地瞧去前方,薄雾渐渐散开,贺辞欢轻甩手掌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踩上了一堆像石子般的东西。
她低头看,是一地散落的猫粮。
“再偷吃该胖成球了。”
一双修长的手拍向了橘色猫咪,不轻不重惩戒性的两下,橘猫不仅没躲开反倒朝他怀中蹭去。
江醒无奈地推远罪魁祸首,一颗颗把洒落的猫粮捡了起来。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动作,他缓缓站了起来,显然是注意到了近处的贺辞欢。
少女脸色泛白,眼底发青,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每次见到她都是这副模样。
江醒长臂捞起地上的黑色书包,斜挎在肩上。她没说话,他也没任何想和她说话的念头,他垂下眼睫离开,还没走远之际,一声似霜浸般空灵清冽的女声地叫住了他的名字。
“江醒。”
耳边的晨风像带了羽毛,将她的声音绒化,惹得他耳朵一片痒。
江醒的喉结动了动,没待他转身,贺辞欢的下一句紧接吐出。
“我们以前见过吧。”
这次不是飘在雾里的试探,而是不带任何疑问的陈述。
清脆的一声,贺辞欢踩碎了一颗猫粮。橘猫突然窜上墙头,欲舔她掌心里的血丝。
“在这之前,在你转校之前——我见过你。”
是暗巷里的撞见,却不单单是。敏锐的直觉,外婆的话语,残存的记忆让她疯狂寻找来源。
“是么。不记得了。”他的声线平稳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来喜怒,随意的语气显得他对此并不在乎。
“见没见过都一样。”
贺辞欢走上前与他并肩,“不一样,这说明我们有缘。”
掌心猛然擦过腿边的布料,她吸了口凉气,抬眼看向江醒,正巧他也在低眉看她。
她笑了下,“书包外层有创可贴,麻烦帮我拿一下。”说着她便转身,把粉色书包对着他。
江醒顿了顿,拉开书包拉链,依言从里面取出片创可贴。外层空间很小,大部分都被一只泛出淡淡米黄的晴天娃娃占据。
贺辞欢轻揉着手心,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侧头疑问道:“没找到吗?”
指尖滞涩了一帧,江醒迅速拉上书包拉链,拉链齿咬合的声响清脆而短促。他沉默地摊开手掌,淡粉色的创可贴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上。
她接过来,利落地撕开包装,贴好,又将塑料纸对折两次,叠成整齐的小方块,丢进垃圾桶。动作熟稔,像是重复过千百遍。
贺辞欢本意与江醒并行,奈何他腿长步子迈得大,她只能小跑着拽住他挎在左肩书包上垂下来的书包带。
牵扯感令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时她也正好抬头看他。
江醒向前走了几步,书包带从贺辞欢的指尖滑落,却在下一秒放慢了脚步,像是无声的妥协。
“你从前一直住在这里的吗?”她问。
“嗯。”
“我外婆家也在这里,”她轻声说,“我听她说,我们从前认识。”
脑海里闪过昨晚外婆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贺辞欢轻咬下唇,“而且——”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忽然出声,打断她未完的话。
江醒停下脚步看她,语气冷淡得像块不化的冰:“贺班长现在也学起了‘我们从前认识’为借口当做搭讪方式了么?”
贺辞欢愣了愣。
他走了,走得很干脆,步伐更快了些,像是受够了她反复的话,也像是不愿与她再有牵扯。
贺辞欢停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
江醒没去学校,一整天,他的位置都是空着。
当做课后作业的各科试卷被窗外袭来的风吹落一地,附近的同学对此熟视无睹。
贺辞欢路过后门,一只脚已迈出了门,却还是返回来,把试卷捡起,叠好放进江醒的桌洞里。
“他就是从抵铭职业学校转过来的新生吧?这才开学几天啊,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邻座的同学议论纷纷:“怕是受不了一中的管理,逃回家了吧。”
“那正好,等会把他的试卷拿来留订正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贺辞欢皱着眉在他的桌洞里翻出一根没笔帽的黑笔,甩了甩了墨,沉默地在每张试卷的姓名栏中写上他的名字。
她转过身,面对几位同学的目光,只笑道:“他请假了,柏老师明天要检查作业情况,可不能弄丢了。”
后门被抵开,体育委员袁池抱着篮球倚在门框上,“贺大班长,他给你什么好处啊?”袁池笑起来,“当初我的试卷被他们叠成纸飞机到处飞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帮我说话。”
贺辞欢平静地扫过他的脸:“那可不一样,他是新同学,总要多照顾些。不能让别人认为,我们班太没人情味,私下欺负同学吧。”
班里静默一瞬,后又恢复嘈杂。
贺辞欢低头走出后门,与一脸复杂的袁池擦肩而过。
办公室的门缝渗出丝丝冷气,混合着速溶咖啡和印刷油墨的气味。贺辞欢站在门外,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校服费用名单,目光落在那个被反复描摹过的名字上——江醒。
她本想提醒江醒校服费用的事,不料他一整天都没来。不能因为他的原因造成别的同学校服迟到,贺辞欢决定先把名单交给柏霏业。
柏霏业的办公位在门边,贺辞欢刚想推门,她便听见江醒的名字被里面的人提起。她莫名就停了动作,默默听着里面的谈话。
是英语老师的声音:“柏老师,我刚上你们班的课,那个从抵铭来的学生今天没来啊。”江醒是学校唯一一个从职高转来的学生,老师们对他似乎更关注一些。
柏霏业似乎酌了口热茶,微叹了声:“是没来。那孩子,也没跟我请假。”
“逃课了?”声音尖锐一点的是化学老师,“呵,就算破格录取,也照样是‘问题学生’。”
柏霏业:“他有些错,我们就别太计较了。他不好管教,不必非要把他往正路上引,或许我们认为正确的路,对他却非常坎坷。”
“对了,上次新生家长会,怎么不见他父母参加?”英语老师问道,“这样的孩子,真好奇父母是什么样的。”
柏霏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我看过江醒的档案,他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贺辞欢本想继续听下去,但办公室里忽然没了动静。她不知他们为何沉默,只攥着名单的手紧了紧,敛眉,没有推开门,默默离开了。
“...贺辞欢。”薛遥靠在走廊的扶杆上,见她离开,犹豫地喊住她,声音发紧。贺辞欢闻声回头,淡淡道:“怎么了?”
薛遥把她拉到身边,有意避着周围同学的目光,眼神飘忽不定,“你能...”薛遥身上有股淡淡的栀子香,混着图书馆旧书的味道,“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吗?”
贺辞欢怔了半秒,还在思索“他”指的是谁,在瞧见薛遥脸上不自然的神色时,她忽然反应过来。
她继而退后两步,“你可以自己去了解他。”她在薛遥怔忡的目光中补充,“祁铮。”
薛遥的睫毛在阳光下一颤,厚厚眼镜片后的眸子垂了下来,贺辞欢看着她:“你真的...喜欢他?”
薛遥咬唇,眸子亮了亮。
女孩低柔的声音飘在凉凉的秋风中,体育课时,她们促膝在树荫下,薛遥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闷闷道:“我刚被柏霏业选中班长的第一天,去办公室送试卷,只短短的几分钟,我的雨伞就不见了。”
贺辞欢记得那场暴雨。小姑开车来接她时,校门口堵满了车,雨刷器都来不及扫清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但不会有人来接我。”
很多班级的灯都关了,人越走越少,她由一开始的焦急变得出奇的平静。
“我想,大不了在这过一夜。”
“可是,偏偏他给我递了一把伞。”
祁铮对她说,门口有人来接他,他用不着伞。
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也照得视线朦胧。
她接过那把带有余温的伞,它就像寒夜里的最后一丝摇曳的烛火。
贺辞欢沉默。
那天晚上小姑来接她的时候,瞧见了冒雨冲出来的祁铮。她记得他带了伞,询问他缘由,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落在班了。”
她当时就觉得,他的借口太拙劣了——谁会看见下雨却忘记打伞?
原来。
她看了眼薛遥。
原来是借给了她。
下课后易婉婉来找贺辞欢,皱着眉头道:“你怎么和薛遥走一块了?你们不是最——合不来吗?”
贺辞欢顿了顿,轻道:“我何时说过我讨厌她。”
他们都以为,薛遥因为被撤班长职位的事和贺辞欢合不来。但被撤职,对薛遥而言,也许何尝不是种无形的解脱。
薛遥独自去了高三教学楼。在假装路过高三七班时偷看了一眼,班级空旷无一人。
其实在与贺辞欢说完这些话后,薛遥就后悔了。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最坏的结果,她摇摇头,把这些想法全都甩出去。
悬空感忽然袭来,她猛然一惊,左脚突然踩空,她反应过来后,便感到脚踝处细密的疼痛。
旁边上楼梯的男生也一惊,伸手去扶,“没事吧同学?”
她咬着泛白的唇,轻摇了摇头。挡在楼梯中间,总有些太惹眼,她撑着旁边扶手,吃力地想要起身。
“唉你先别动,”身侧的男生连忙说道,他低头往身下喊,“祁哥——”
薛遥喉咙发紧,手心出了细密的汗。
下面很快有了回应,“又怎么?”薛遥的指尖倏然一颤,身体似乎再也使不上力来。
一阵声响传来,祁铮抱着球和三两男生不紧不慢地上楼,薛遥一眼就捕捉到了他,先是他微卷的棕发,再是他硬朗的下颚,最后是他含笑的眼睛。
只不过那笑意,在他们四目相对时,淡了几分。
她的心脏紧得发疼,脚踝扭伤的痛似乎察觉不到了。
“把你从医务室顺的创可贴拿来,有人比你更需要。”男生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祁铮哼笑一声,把球扔给了纪明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素白的创可贴,上前几步,低头伸出手递给她。
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运动后凸起的青筋显得格外清晰。
“你俩还真巧,脚都扭伤了。祁铮,你球技也不咋样,运个球都能受伤。”纪明川揶揄道。
薛遥的指尖刚碰到纸边,却不知为何颤了一下,创可贴轻飘飘地滑落,祁铮没有注意,他上前锤了下纪明川的肩膀,又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笑:“你还好意思说?这是因为谁?”
一行人吵吵闹闹着走远了。
她把创可贴攥紧,下意识回头看他的身影,意料之外与纪明川对视。他笑了笑,“下次记得看路啊小同学。”
与他们同行的男生闻声也回头看她,唯独祁铮没有,纪明川同他窃语,被他笑骂了回去。
后来薛遥并没用那创可贴。
就像那晚,她也没用祁铮的伞。
她把藏青色折叠伞抱在怀里,一路迎着很多人或不解或鄙夷的目光冲回了家。
那夜的雨好大,大到把她心中的迷污全冲刷干净,让她认清现实的痕迹。
在这夜雨里,她只想护住这最后一丝微弱的烛光。
哪怕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