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醒的家中算不上富裕,甚至有些贫苦,不然也不会死守着陋房子不搬出去。
他的父亲没什么文化,是一名很普通的建筑工,字也没识几个。但江醒的母亲不一样,她上过大学,读过不少书,长相也可人。
一个刚毕业正值花龄的女大学生是怎么和初中辍学家势也不对等的砌墙工人结识并相爱的呢?
连江醒都不清楚。
父亲的年龄大了,几年前在工地上干活时出了意外,断了一条腿。老板随便赔了他些钱就草草了事。
失去一条腿,对于需要养家糊口的家庭顶梁柱的父亲来说无疑是十分沉重的打击。
母亲夜夜抱着他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消极,但归家的次数也少了起来。
母亲有了外遇,父亲心知肚明。但他从不做任何干涉,甚至让江醒多体谅体谅他母亲。
母亲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身上也戴了金银。她会不定期给家中一些补给,但这些钱根本不够家中的日常开销。
但江醒宁愿自己在学期挤时间做兼职,也不愿问过年也不归家的母亲要一分钱。
三年,她只来看过他三次。就是每年他的生日。
她说她不是没时间,她是迫不得已。
母亲爱他吗?
江醒不否认。
但只是,她更爱自己罢了。
这没什么不好的。只是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来说,这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了些。
特别是当妥善办好父亲的后事后,她从未出面过一次。
她恨父亲。
为什么呢?
江醒不敢深想。
他本不想恨母亲。
可是,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对她产生不了丝毫的爱意。
牵引式亲情,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若爱,让人太迷离。
谈恨,却又不彻底。
原生家庭改变了他许多。
很少在江醒脸上看到笑容。
就算有,也是那种讥讽的冷笑。
他说话行事一向果断极端,丝毫不会给人留情面。也不免会遭来麻烦,但他从不怕事,大不了就拉到巷子里一顿打。
但他不会下重手,他不愿见血。
那条巷子里很黑。
通往他家的路都很黑。
他独爱黑暗中的静谧,黑夜中,他的脚步总是沉稳且轻缓,像一只神秘而高贵的猫咪乐此不疲地徘徊在心爱的巢穴。
黑暗完全覆盖了这一道小巷,夜深人静,四周只能听到细微的猫叫声。
江醒穿过这条他曾无数次走过的小巷,独赏他一个人的静谧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不受控制地转身朝巷口望去,视线里倏然出现了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江醒的目光不自觉地暗了瞬,漆黑的双眸变得更深沉难测。
今夜的风很大,月亮很圆。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在和江醒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贺辞欢探出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下,但她没有在看到对方是他时而放松警惕,甚至藏在暗处的红砖都被她又握紧了几分。
贺辞欢并不是个胆大的人。她知道这条巷子里发生过几起不好的事,听说前些日子有名女生夜晚走这里被人恶意拦截,差点失了身子。次日女孩的家长来打抱不平,可是这一带根本没有监控,再加上巷子太暗,女孩也没看清人脸,这件事便草草揭过了。
这件事在贺辞欢的心里留下些印象,因此这些天她都走的大路。可她总嫌大路太远,侥幸心理暗地滋生,而且巷子离外婆家很近,她想就算发生了危险她只要呼救外婆他们就能听到。
于是今晚,她又走了小巷。
其实在她这个角度看,并不能完全清楚地辨认出对方是谁。但贺辞欢却只凭他的身形和那双沉沉的视线就能够很确定地判断出——
那就是江醒。
今年夏初,和彼时一样的场景。
巷口风很大,把她的长发吹得很凌乱。墙檐上的橘猫似乎很喜欢她,跳下来绕着她的脚踝蹭了又蹭。
贺辞欢不动声色地挪动了许脚步。
在她避开猫咪的亲昵时,江醒捕捉到被她握在手里的红砖。他的心中被一种很小很小的情感所触及,像是一滴墨水滴在了干净的白卷上,而后逐渐渐染,泛起一股莫名的涩。
这像一段很正常的插曲,江醒很快就转身继续前进,一改之前缓慢的脚步。
在班级里,他们以同学关系相处着,在校外,他们还是以同学的身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而在这里,在这条小巷中,他们面对彼此却默契地一言不发,熟视无睹,丢弃了曾经维持的礼貌与分寸。
这就好似一个特别的机关,被触发的缘由是六月的一晚遇见。
贺辞欢之所以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是因为她确实被那一晚的所见而震惊。而后的那些夜晚里,她常常在梦里遇见他。
以至于她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被什么魅魔缠上了身。
在终于将要把这件事遗忘了的时候,江醒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充斥着她的内心。
在察觉到的第一刻,她就问了江醒一个问题,得到对方否定的回答。
那只是一个轻轻的反问,语气比正常否定更强烈,仿佛在质疑和否定她的问题。
江醒走出一段距离后,贺辞欢才挪动脚步,站到巷子里。巷口很大风,巷子里却很闷人。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耳边回响着一声声猫叫。
贺辞欢甚至感觉时间像是被拉长了般,她头一次觉得这巷子有这么长。
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那是巷口处的暖黄路灯光。江醒走到巷口,就此停住,微微侧身。
少年清瘦的身影洒在坎坷不平的石子小路上,贺辞欢见他停住不走,迟疑地朝他靠近了几步。
路灯光很微弱,但足以让他们看见对方的面容。
江醒瞧见了那块被她拿了一路的红砖。
要说贺辞欢警惕性高吧,她还敢在特殊时期冒险走这条巷子。说她警惕性低吧,她又明知对方是江醒后也丝毫不松懈戒备心。
贺辞欢察觉到他的目光,右手不自觉地朝身后藏了藏,江醒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语气没什么起伏:“这条路有危险,以后尽量少走。”
贺辞欢闻言抬头看他。
这条巷子确实危险,她上次还看见他在这里和别人打过架。
若是别人对她这么说,她会回一句“谢谢提醒”,但是这话偏偏是被江醒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这感觉就像……就像他才是所谓的“危险”,这里是他的场地,提醒她是为了不让她触犯自己的领土一样。
如此想着,她也就说了出来,女孩偏了偏脑袋去看他的表情:“所以你就是那个’危险’?”
你提醒我别走这条路,说这条路有危险,而你自己却光明正大地穿过这条巷子,也不说什么危不危险了。
如此说来,你不就是自己口中的那个“危险”么?
江醒原本想不等贺辞欢出声就走,可她一开口的词句硬生生地把他要走的步伐拖住。他愣了一下,一时间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一会儿,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向她。
她说什么?
她说他才是这里的危险。
亏他还好意提醒她。
江醒低眉,看见她素白的脸上缠了几根凌乱的发丝。
贺辞欢迎着目光看他漆黑的眼眸,在他漂亮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抹自己的身影。
他们的距离恰到好处,近到不接触彼此,远到可以把对方的一切尽收眼底。
本在贺辞欢脚边蹭蹭的橘猫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戛然而止的猫叫声反倒让人对这突如其来的静谧有些不适应。
头顶洒下的是皎皎明月光,耳边充斥的是阵阵夜凉风。
满月下,男生挑眉,半戏谑地回答她方才的话,他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
“嗯,我是很危险,所以——”他看向她的身后,贺辞欢顿时觉得手里的红砖变得烫手,
“下次看见我,要知道避开我。”
江醒说的话一点也没错。她怕,明明可以跑,却非硬着胆子闯进来,还自以为聪明地藏一块红砖。若对方真想害她,那一块红砖又算的了什么?
他似乎不愿再与她多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迈步离开了此处。
走出巷口,两个人走的路的方向便是截然相反。
贺辞欢走东边,那一条道直通她家,有不少居民楼都亮着灯,这一路上都安了路灯,即使不怎么明亮但至少可以望见前方的路。
江醒走的西边可谓是一点亮光也无。那条暗路通往更深处的偏僻位置,太偏太远,是贺辞欢从未涉足之地。
她看着江醒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里。她有些佩服他敢于走夜路的勇气。
贺辞欢扔掉手中的红砖,她又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她寻声抬头望去,瞧见那只橘猫懒洋洋地卧在墙檐上。她转身朝反方向走:
“你也觉得他很危险是吗?”
“喵喵喵。”
她似在喃喃:“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他有点——古怪。”
......
猫猫内心OS:是哪个胆小鬼一路上都拿着砖头防江醒的我不说。
贺辞欢到家的_,客厅还亮着灯。那是外婆特意为她留的。
因为近期夜里出事频繁,外婆总放心不下她。
外婆的身体远不如从前,总熬夜肯定是吃不消的。但无论贺辞欢怎样劝说,她都要倚在沙发上等自己回来。
贺辞欢轻手轻脚地走近她,老人的头歪在沙发上,眼皮半磕着,似是睡着的模样。
下一刻,她猛然睁眼,望见是贺辞欢,满是皱纹的脸笑了笑,声音哑得出奇:“欢崽,回来啦?”
贺辞欢应了一声,给外婆倒了杯水,催促她快点歇息。
“我都说了晚上不要等我回来,你这是干嘛呢,身体受不住。”
外婆接过热水,慢悠悠地喝了几口,听见外孙女担心的抱怨,她抬起头来,浑黄的眸子里洋溢着温柔的慈爱,但疲惫易见。她咳嗽,笑道:“你小姨今晚夜班,不得空接你。我不等你,你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啊。”
她放下水杯,缓缓起身,往卧室走去。
“外婆啊,就你这么一个外孙女。”
贺辞欢默了默。
“行啦,你也早点睡,别学太晚。”
关掉客厅的灯,屋里十分昏暗。外头明月高照,晚风吹着阳台上晾着的校服。
贺辞欢跟着来到了卧室,等外婆服完药,才犹豫地问道:“阿婆,你对西巷那边熟悉吗?”
西巷。唯塘巷西边。
唯塘巷是条分界线——巷西地偏,楼房老旧,杂草丛生,居民稀少;巷东连着大路,楼房设施也是新的。
外婆笑了笑:“你忘啦?阿婆家就是从那边搬过来的。”她看向窗外,“不过也是,你那时还小。”
贺辞欢的外婆很会同人打交道,与街坊邻居的关系一向很好。每逢过年,来她家拜年的孩子不在少数。
“不过现在那边也没什么人了。”外婆喃喃道。
贺辞欢正想着措辞,外婆又道:“昨天我还看见李门牙呢,看到他拉了一车小玩意,你说新不新奇,这家伙天天蹲家是从哪里找的新媳妇哦。”
关于外婆口中的李门牙,贺辞欢有所耳闻。听说他那两颗门牙是年轻时摔掉的。她还总想不通,是什么个摔法能把门牙摔掉。
外婆的话头被挑起来就喋喋不休。夜已经很深了,贺辞欢连忙打断她,替她掖了掖被角:“行了,你该睡了。”
外婆的话语倏然顿住,她话题一转:“我前几天还遇见了一个人——欢崽,你应该认识。”
贺辞欢正想着西巷她能有什么认识的人,头顶上便传来外婆的自答:“经常不见面,猛然一见,变也没变。倒是长得更俊了,也不怪,小的时候就长得好看。”
贺辞欢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向外婆。
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名少年背着月光离去的清瘦身影。
以及今晚微微抬眸间,撞到的那双安静深邃的眼睛。
她下意识将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是——江醒吗?”
外婆明显愣了一下,好像才想起他的名字,肯定道:“啊,对,江醒。”
听见她的肯定,贺辞欢的心里顿时莫名湿湿糯糯的,难以形容的心情,没由来的酸涩,像反复起伏的水。
“您认识他?”
“江醒啊——”她笑道,“这巷子里的猫都是被这家伙喂胖的。”
倒是个有善心的。
外婆回忆道:“不过说起江醒,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