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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雨

    春雨初歇,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明昭站在回廊下,指尖抚过粗粝的土坯墙,这是与京城的青砖黛瓦截然不同的触感。

    “小姐,可算找着您了。”

    一个着灰布短打的小厮匆匆跑来,额上沁着汗珠。明昭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间透着股机灵劲儿,袖口还沾着香灰,想必是刚从灵堂过来。

    明昭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但这具身体的本能却让她脱口而出:“来福?”

    “正是小的。”来福松了口气,“小姐您总算振作起来了!各家来吊唁的宾客都到了,就等小姐去前厅主持。”

    明昭颔首,随他穿过几进院落。这宅子不大,却处处透着边塞的粗犷。夯土为墙,平顶覆砖,与游记中描绘的西域建筑如出一辙。

    前厅所设的灵堂前悬着素白帐幔,长明灯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她正要细看供品摆设,忽听得一声哀嚎,

    “我苦命的兄长啊!”

    一个矮胖如酒瓮的中年男子捶胸顿足地扑到灵前,粗短的手指抓起一把纸钱扬向空中。纸钱纷纷扬扬落下时,他偷偷往嘴里塞了块糕点。

    她本能地蹙眉,却听见来福在身后低声道:“二老爷又开始了。”

    二老爷?

    “二伯节哀。”明昭捏着帕子按住眼角,“父亲临终前还念叨着,说丹砂矿的契书......”

    话音未落,那肥胖的身躯猛地一僵。

    夜晚,明昭支开所有人,独自跪在灵堂。

    她借着长明灯的光,悄悄翻检供桌下的暗格。

    说来也是巧,白日她只是想看看供品摆放,但被人一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打断,就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是被她遗漏的。果不其然,她敲敲打打,弹开了一个格子。

    格子不大,却藏着一本账簿,扉页写着“明氏丹砂矿,女昭亲录",而账簿夹着的正是那丹砂矿的契书。

    “原来她也叫明昭?”指尖抚过字迹,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来福提着灯笼匆匆进来:“小姐,二老爷非要亲自守灵!”

    明昭迅速合上账簿,心中了然,“他……很敬重父亲?”

    “敬重?”来福撇嘴,又赶紧压低声音,“上月他还想强卖矿脉,被老爷拿扫帚赶了出去。”

    足够了,她暗自心想。

    到了夜半,灵堂的长明灯火苗突然爆了个灯花。

    明二伯跪在蒲团上,额头的冷汗滴在青砖上。方才那阵穿堂风掠过时,他分明看见供桌上的白烛,焰心正泛着诡异的朱砂色。

    “二老爷?”守夜的小厮递上茶盏,“可是乏了?”

    “胡说什么!”明二伯一把打翻茶盏,茶水泼湿了丧服下摆。他死死盯着那盏长明灯,忽然发现灯油里沉着几粒丹砂,正随着火焰吞吐泛起粼粼红光。

    院外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走过。明二伯的瞳孔骤然紧缩,那声音,竟与兄长生前的脚步声一般无二!

    明昭回到房间,将碾碎的丹砂收入瓷瓶。昨夜掺在灯油里的朱砂粉,足够让心虚之人彻夜难眠。

    “小姐神机妙算。”来福捧着账册进来,“二老爷天没亮就带着家眷回去了,说是旧疾发作。”

    窗棂透进的晨光里,明昭唇角微扬。她抚过账册上“丹砂矿”三个字,指尖沾了抹朱砂粉,殷红如血,灼灼如焰。

    她轻轻抖落指尖,那细碎的粉末,便消散不见。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细雨,打湿了檐角的铜铃,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檐下白幡随风翻涌,哭丧的唢呐声刺破雨幕。

    “小姐”,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来福轻声道,“该起灵了。”

    出殡这日,明府门前的风都裹着湿气,明昭攥着孝杖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眼前素白的灵幡在雾霭中摇晃。

    明昭立于灵柩旁,素白的孝衣衬得她愈发纤弱。这张脸生得极嫩,圆润的杏眼,小巧的鼻尖,微微嘟起的唇瓣还带着少女的稚气。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

    “起灵——”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骚动。一个青衫书生扶着位老妇缓步而来。书生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着股郁色,行走时袍角纹丝不动,仿佛怕沾了尘灰。老妇眼眶通红,鬓边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粗布衣裳浆洗得发白,却透着股子倔强的整洁。

    “明姑娘。”书生停在五步外,声音温润,“节哀。”

    明昭抬眸,这人她从未见过。

    “这是?”她佯装困惑,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老妇突然扑到灵前,枯瘦的手抚过棺木:“明老爷啊”,她哭声嘶哑,不似作伪,“您说过要看着砚书金榜题名的!”

    宋砚书急忙去扶:“母亲,明伯父新丧,莫要再闹了。”

    “婚书还在官府押着!”老妇猛地抓住明昭手腕,掌心粗粝如砂纸,“如今你爹没了,这亲事?”

    明昭这才了然,原来是这具身体的未婚夫。她细看宋砚书,发现他虽作阻拦状,目光却闪烁不定。

    “伯母。”明昭红着眼眶抽回手,“父亲临终前...…从未提起...…”

    “他当然不会提!”老妇从怀中掏出个褪色荷包,里头躺着张泛黄婚书,“三媒六聘一样不少!如今我儿为守孝误了春闱,连印卷银都……”

    宋砚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病态潮红。老妇顿时慌了神,再顾不上讨要银钱,忙从袖中掏出个粗瓷瓶给他喂药。

    明昭冷眼旁观,那药瓶她认得,是京里"济世堂"的货色,一瓶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

    夜雨敲窗,前厅内只剩明昭与来福。

    “查清了?”

    来福递上密信:“宋家原是江州望族,十年前因党争获罪,家产尽没。宋夫人变卖嫁妆供儿子读书,自己却落下一身病痛。”

    烛火“噼啪”爆响,照亮信纸末尾:明二老爷上月以百两银,买通宋夫人逼婚。

    明昭指尖一顿。

    难怪那老妇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眼中除了贪婪,还有孤注一掷。

    窗外突然传来"咯吱"轻响。宋砚书立在雨幕中,半边身子被阴影吞噬,“明姑娘...…你……”他声音沙哑,“家母病糊涂了。”

    雨水顺着他清俊的轮廓滑落,像极了戏文里落魄的书生。可明昭分明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宋公子。”她突然问,“若我今日给你百两银,你真会去科考吗?”

    宋砚书瞳孔骤缩。

    他喉结滚动,局促地从袖中拿出一卷破旧的书册,书页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密密麻麻的批注从页眉挤到页脚。

    “我自知家境贫寒,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全靠令尊资助。这些年,”宋砚书的手指抚过书页上一处水渍痕迹,“每逢雨天,屋顶漏雨就会打湿书卷。”他翻开一页,指腹轻轻擦过那些被水晕开的墨迹,“这是明伯父去年送我的《策论集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如今令尊仙逝,可我科举之路尚未走完,县试在即,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音未落,那个眼熟的荷包顺着他的袖子滑落,"啪"地砸在积水中。宋砚书整个人僵在原地,握着书的手悬在半空。

    明昭垂眸。

    荷包口散开一角,露出里头缠枝纹银票,雨点砸在银票上,墨迹渐渐晕开。

    明昭抬眼,目光扫过他手中的书册,又落在地上精心绣制的书卷纹样的荷包上,“宋公子,您也知道,如今我父亲刚走,家里亲戚对矿场虎视眈眈。”明昭余光瞥向他,看他脸上似有不落忍和挣扎,“我一个女子,实在是力不从心,也拿不出太多的钱财。”明昭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宋砚书脸色有些泛红,张了张嘴,又不知再如何开口。

    长久的沉默中,宋砚书的肩膀一点点垮下来。他弯腰去捡荷包时,雨水顺着他的后颈灌进衣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需要多少?”明昭突然开口。

    宋砚书猛地抬头,水珠从他睫毛上跌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明昭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眼神平静,仿佛那个荷包不曾掉出,“婚书还我,这钱你拿去。”

    见他不动,又往前送了送,“不是施舍,是买断。看在往日与家父的情分上,我愿资助你最后一次。但还望将婚书还回来,从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雨幕中,宋砚书盯着银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却又很快掩饰住。

    宋砚书接过银票的手指在发抖,“明姑娘,你放心,这份恩情我定会铭记。”他将银票小心地放入袖中,深深作揖。起身时忽然将怀中那本湿透的《策论集注》塞给明昭,“批注...都在夹层里...”说完转身就走,却被台阶绊了一下。

    明昭翻开书卷,发现扉页夹着张薄纸——竟是已经盖好官印的退婚文书。

    她抬头时,正看见宋砚书在雨中挺直了背。

    雨幕沉沉,宋砚书站在门槛处,身形微微一顿。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雨水的靴尖,那里还沾着方才慌乱中踩到的泥泞。

    电光闪过,照亮他半边清瘦的侧脸。明昭看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浑浊竟似被雨水冲刷干净,“多谢。”他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此后珍重。”

    他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这一步迈得极重,但是也走得很稳,像是挣脱了什么无形的桎梏。

    宋砚书的身影在门外渐渐模糊,单薄的青衫被风鼓起,雨丝斜斜掠过他的后背,却再不能在他身上投下阴影。

    明昭望着他远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丹砂矿契。

    “不必记得我”她轻声自语,声音散在雨里,“只愿你此后——”

    “天高海阔,再无桎梏。”

    金丝笼中的雀,比谁都清楚折翼的痛。那些算计、那些贪婪,于她而言不过是困兽的挣扎,就像曾经的她,在绝境中想要抓住的每一根浮木。

    雨势渐大,檐下白幡翻飞。明昭轻轻松开攥着矿契的手,伸手接住一滴雨,看着它在掌心碎成晶莹的水光。

    这世上,有人因黑暗而变得锋利,也有人历经黑暗,却仍愿做他人的一盏灯,哪怕只是瞬息的光亮。

    她还是更愿做那盏灯。

    因为她也曾这样渴望过一道能照进黑暗的光。

    所以这盏灯你拿着,不必回头,只管渡向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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