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云王朝安宁一年,少储端兆赫登基为帝,守孝一载。次年二月众朝臣谏言,帝采之,天下大选,帝指三人入宫,册嫔二人,珍衣一人。其中,熹嫔松映寒、商嫔解恨蕊先后有孕,帝遂召奉常在,频频恩宠,又于次年八月宫宴晋其为嫔,赐号灵,二嫔皆避之......直至熹嫔、商嫔诞子,灵嫔仍简在帝心,二嫔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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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选,每隔三年。”大雨倾盆,长廊檐下有襦裙女子凭栏而靠,偶有飘零细雨滴湿衣摆,似柏木之声暗藏冷冽杀机,任谁都能听出其言中不满之意:“可惜,能送进宫的女人,却远不止这每隔三年方才一进。”
立在她身后的女子闻言随意一笑。
“姐姐,不过一个朝臣献美之女,哪里值得你在意?”泠泠之声非表里如一,女子一身雨过天青宫装,宫中侍者打扮,看起来中规中矩,却长了一张冰雪之相暗藏玄机,仔细看去她竟与襦裙女子有三分相像,一静一动、一冰天雪地一兵戎英姿。她言笑晏晏,眉梢眼角的倨傲之色冲淡了她未作神情之时的仙人之姿:“要妹妹说,此时更应该在意她的,难道不是缈云斋那位,灵嫔吗?”
襦裙女子神情冷淡:“玉嫔可恶,孟夜华更甚!”
“当年您入宫四月,便怀有身孕,本是极大的荣耀与福气。灵嫔彼时不过一个小小常在,却趁势邀宠,时常媚惑陛下往她那儿去,一朝得势后与您平起平坐,简在帝心至今。”女子垂首压低声音,出尘之姿包含庸俗本相:“姐姐莫要怪我直言不讳。你要知道,这朝臣献美之女,再是如何八月晋为嫔位,风头无量,又哪有灵嫔更长盛不衰呢?”
“非要与之相比,灵嫔,才是您该在意,也无须在意的。而那玉嫔,效仿旁门左道之辈才更该感到危机。她,不是您的对手;灵嫔自然,也不是您的对手。”
“话说得好听。”襦裙女子偏头睨她一眼,“其中关窍我怎会不懂?我咽不下这口气。”
女子被驳也不恼。
“姐姐,我知晓你脾气,但你既已入宫十八月有余,有些气儿,你真得改改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边儿总是莺燕环绕的,没有眼前这个,也会是不知哪儿来的那一个。”女子劝道,“一个朝臣献美之女,既无根基,又无助力,再是如何受宠,命运都是握在他人手中的。姐姐不一样。虽是从六品官员之女,却终究是有家族助力,入宫即为嫔位不说,如今身边有皇子傍身,您眼里何须出现她的存在?”
“至于灵嫔,她与您同期入宫,一连数月,承欢多时,却始终膝下无子,毫无动静......不是妹妹低看她,而是在这后宫之中,孩子才是妃嫔立身之本。若无子嗣,纵然再得恩宠,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呵,那若是有朝一日,她有了呢——?”襦裙女子嗤笑出声打断了她,冷眸一扫,倾身逼近了女子,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要知道,她未有子嗣,不是陛下他不想,而是孟夜华她暂无运气。这所谓运气,是最虚无缥缈也最突如其来的,如今她最得圣心,时时承宠,孩子,岂不是随时都有可能到她肚子里?!”
“那您,就要先下手为强啊。”女子面色平静如水,迎上她倾身靠近,在她耳边幽幽开口:“一个草原牧民之女,生不出孩子,保不住孩子,养不活孩子......旁人又能怎样呢?”
帝王对她,难道会有多少真心吗?
襦裙女子冷冷盯着她的眸子,女子仅仅是规矩站着,对她缓缓露出一个笑脸,无声无息也压不住这笑容之下的寒气入骨。这回她倒是与襦裙女子有七分相似了。
“你倒是狠心。”襦裙女子侧眼看她,声音平淡,任谁也听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子笑了笑,稍稍退了两步,垂首福身:“姐姐谬赞。”
襦裙女子不言不语。良久,她起身拂袖离去,徒留琅琅之音碎了一地:
“做得干净些。”
“是。”
女子含笑应下。
檐下风雨,淅淅沥沥。
此刻,吉光宫左偏殿。
日头过半,宫中深色帷幔仍未拉起,寝室内昏暗无光,烛火未燃。侍婢们静默无声,守在室外,一丝逾矩也无,仿无生气。直至不知过去了多久,内里似有动静传来,方才活过来似的,有了些微存在。
一只手从帷幔中伸出,它撩开一角,率先伸出的是一双赤足。
赤足如膏,泛着冷光,很快被及地长袍收入笼中,几乎见不到踪影。接着才是半身,窈窕静立,乌黑及腰的发亮泽柔顺,和着近妖般枣红色的绸缎披在身上,更衬得人肤如凝脂,冷清端庄。
“来人。”
春日细雨般的嗓子了无波澜,她压了压额角,转而步履不停,走向铜镜设立的方向。
“梳妆。”
左偏殿上下都好像随着这几个字焕发生机似的,“天光大亮”。烛台被点起,帷幔被收束,女人坐于台前伴着侍婢梳妆。
众人皆有自己的活计,做得有条不紊。
一名内侍埋头跨进门,来到女人近前行了一礼,低声道:“陛下口谕,升玉贵人为嫔,改住吟霜飘雪院,封号不变。”
女人挑拣头钗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数息,意味不明地说道:“还挺快。”
“八月晋为嫔,不算快了。”内侍头更低。
“那也要看陛下是谁。”女人将一只银钗扔进金丝楠木盒中,示意侍婢不必动作:“陛下登基四年,算上这玉嫔,宫中堪堪不过四人。四人四嫔,除却我与商嫔,灵嫔一年有余方才晋为嫔位,如今这玉贵人短短八月便升为嫔......若是先帝时期,自然当不得什么,换做陛下,呵,已是极大的受宠了。”
内侍一时不敢应话。
“罢了,左右与我无关。”女人揉了揉额角,这才这么一会儿,眉宇之间便已露出疲态,神思却非一般的清明。她轻嗤:“这后宫中的女人,早晚都会越来越多。现下陛下不过登基几年而已,急不得。”
末了她对镜梳妆,喃喃自语:“也不知宫中四嫔,谁才能拔得头筹,升为妃位呢?”
无论是谁,她都不在意。
怕只怕那蠢人风光无限时,又想起了自己。
“我从来不忌聪明人,与聪明人共事,但凡她有利可图或审时度势,总有退路可言。与蠢人共事就不一样了,眼皮子太浅,说不准何时就飞来横祸,祸及自身。”
“你们呐,也小心点。现在才是开胃小菜,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喏。”
一众侍婢服侍女人梳洗打扮,时间卡得极好。当女人结束梳妆后不一会儿,殿门外便有御前宦官来请:“熹相司可在?陛下有请。”
“荆公公稍等片刻,相司还有汤药未食。”门外宫侍轻声细语,门内女人扶着药碗一饮而尽。等她漱口完毕,她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起身迈出门槛,颔首温言:“麻烦公公了。”
一路无言。
众人行至灵焦宫外,正巧中常侍商靖跨出门,撞上女人迎面而来。女人加紧了脚步,垂眼避让:“中常侍安。”
“熹相司安。”
商靖为人冷淡,不爱与后妃打交道。他待后妃任何,皆是不冷不热,宫中时常有人暗自揣摩,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帝王之意,后宫中人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怠慢,平日相遇自然各自井水不犯河水。
便如当下,商靖态度一贯,只对女人道:“陛下正在宫中,熹相司进去便是。”
“多谢公公。”女人应下,几步上前走入门中,她带来的宫侍按例等在宫外,规矩而立。
绫罗浅衣摆无风自动,女人一袭齐胸襦裙,淡藤萝紫霞帔,款款步入内室,屈膝行礼:“妾熹嫔,拜见陛下。”
“起来吧。”
“谢陛下。”
又行一礼,女人方才起身。
是了,这就是熹嫔了。
骄矜不傲,恭敬守礼。
宫外,某一府邸内。
“......玉贵人晋升嫔位,张口向陛下要了吟霜飘雪院独住。”一人拿着底下人传递来的消息,和人窃窃私语:“八月升至嫔位,便是入住西三宫也是行的,为何她偏要了一座吟霜飘雪院独住?”
“独住独住,何为独住?吟霜飘雪院乃是三人住制,她向陛下要了吟霜飘雪院,着重要求独住,陛下当然会答应她。换做是东三宫,那可就不一样了。或许时过境迁后她能做到,但眼下,她做不到,那便稳中求上,向陛下讨要一座吟霜飘雪院,若宫中短时间内再进人,怎么也不会落到她那儿。”另一人快人快语。
“若真如此,那这玉贵人,绝非庸脂俗粉、莽撞行事之辈。”那人眉头紧皱,满怀忧虑。
“她玉贵人究竟是不是庸脂俗粉之辈我不知道,但陛下于女色一道上的口味已是初见明了。”另一人冷笑。
“这......何以见得?”听者迟疑。
“傻瓜!宫中四人,哪个不是皆有彼此相似的特质?熹嫔端庄冷清,商嫔霸道冷酷,灵嫔扶风弱柳、我见犹怜,那后升上来的玉嫔,冷中带媚。你瞧,这陛下的口味挑来选去,不外乎如此。”说者口嫌他人笨拙,恨铁不成钢。
“竟是这般,颇有道理。”屏风后烛火黯淡,矮一点的黑影恍然大悟。
“如若我未猜错,来年大选,你我不期以位列人前,被选中即是一定。”高一些的黑影语气笃定。
“那......若真入选,不知我们该与谁交好为恶?”
“随机应变即是,无需特意选择。一旦入了宫,我们有些事情便要身不由己了。比如,对灵嫔与玉嫔的态度。”
“哎!也是。以你之见,这灵嫔与玉嫔,我们该如何选择?”矮影叹气。
“不要总是问我!你也要多动脑子。我只提一点,在这后宫之中,检验帝王对妃嫔的态度,从细节处自可见一斑。”高影抬手就是一个暴栗,听响声便知道用的力道分外不客气。
“......我明白了。早前听闻宫中有人非议,言灵嫔手段难登大雅之堂,现在想来,这话里是真是假暂无定论,可帝王对她若真非新鲜一阵,怎会在她承宠最盛之时,应了个玉嫔出来?”矮影先是叫痛,随后捂着脑袋懊恼。
“你明白就好。灵嫔一年有余晋为嫔位,玉嫔八月晋为嫔位,谁在陛下心中更得看重,已见分晓。不过,你也要明白,花无百日红,纵然如今玉嫔更得圣心,来日灵嫔如何,谁也说不准。”这便是要暂且摇摆,来日再定的意思了。
“要这么说,我倒觉得,玉嫔不一定长久,灵嫔也一样。”矮影似撇嘴道。
“哦?为何?”
“道理嘛,我也不会说。套用旁人的话来讲,说来说去,当初灵嫔之所以能起势,还不是少帝眼挑,宫中无人,才有那让灵嫔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顺风顺水至今?只可惜,现在宫中来了个玉嫔,说不准之后,还会有任嫔许嫔林嫔......”话还没说完,矮影又是叫痛。
“断不可如此说!后宫中事,岂是表面上见那么简单?她灵嫔若真是鸠占鹊巢,身位不正,又怎能简在帝心至今?”再度给了人一暴栗,高影轻斥她目光短浅。
“我也只是复述他们的话。这话的确太过刻薄,小家子气,但事情的本质,我还是认可。”矮影忍不住委屈道。
“鹦鹉学舌都知道要学点好听的,你倒好,什么话都往家里捡。”高影毫不心软与纵容,仍是斥责。
“好吧,我错了嘛。”矮影说起话来仿佛臊眉耷眼的。
“记住,倘若身在宫中,切不可如此。隔墙有耳已是其次,守住本心、时刻理智,避免污染,才是正事。”高影语气郑重。
“知道了知道了。”矮影这番姿态,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
高影不再说话,只在心中喟然一叹。
这未来,路是自己走的,她也不过是能看则看。看不了,那就一别两宽。宫里的争斗不休,为地位为权势为荣耀为权柄,哪里容得下宫外生出的姐妹情深呢?
她这个姐姐,早已非她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