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云王朝安宁四年,灵嫔大病伤身,日后恐难有孕,难过生死关。帝闻之,责令太医院上下为之调养,效果斐然。次年大选,商嫔抱恙,帝遣太医院院判御医沉盛而至,断其已有身孕月余,又及当晚,灵嫔遇意外受惊,晕倒于宫中后花园,遂召太医院,竟同有身孕。帝悦之,遂封赏灵嫔珍宝两件、金钗三件、去岁属国进贡之溯光锦五匹,又以宫中接连有子为由,大赏后宫,灵嫔亦在其中,并赐金缕衣一件。宫中有言,灵嫔之风光,令人侧目,受封当日皇贵妃、首妃入宫,亦不及其盛。后至商嫔、灵嫔诞子,帝曰:“宫中接连诞下两子,是我之幸,如此便晋灵嫔、商嫔为妃。其他封赏照旧。”,后宫色变。
乾云王朝安宁八年,天下大选,帝指三人入宫,册妃二人,婉良一人。其中,婉良者受封当日,天降异象,红日当头,满园银枝,衬其烂漫羞怯,纯洁灵动,娇美无双。帝曰:“园林初日静无风,雾凇花开处处同。”,遂当场赐小字凝晖,赐封号为淞,改嫔位为婉良,一时引为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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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初融,晴光辞旧,当下正是出行游园的好时节,宫中众人皆跟随帝王而去。夷陵观内,后妃三两成群,分得寝居,关起门来倒也都表现安静,没甚声响传出,只是隐隐各自为踞,平静之下注定要要不平静。
乾雪山院主居,一女子简单挽发,辅以红棕木簪固定,独余几缕鬓发耳畔微垂,穿衣配饰似从未改变。窗外有枝头落雪簇簇,她岿然不动,照旧手持书卷,眉目淡淡,半是优雅倚靠榻边。
若无打扰,恐怕今日她都将维持近日来养成的新习惯,直至入睡前。
“商殿下,玉相司求见。”
门外,有人毕恭毕敬请示屋内人意见。
女人平淡地翻了一页书卷,眼也不抬:“宣。”
“喏。”
脚步声渐近,人还未正式跨进门,一贯不阴不阳的调子却先应召而来:
“殿下好心性,这等日子竟还能坐得住,窝在这里一昧顾自己那小天地。”
来人软桃红色作衣裹住曼妙身躯,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步步生莲,腕间两串宽金镯随着身上其他金饰碰撞起来叮当作响。她似是太过于驾轻就熟,往来间全无半分宫中人该有的谨慎规矩,自我中带着一点不出格的收敛,从不惹人厌烦。
女人向榻上人行了一礼,端的是千娇百媚,没有分毫做作惹眼。她缓声道:“妾玉嫔,见过商殿下。”
“免礼。”
“谢殿下。”
女人看一眼她看的书,暂看不清她到底看得是什么东西,见屋主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女人笑了起来,啧啧称奇:“殿下如今越来越修身养性了,有时妾想起从前,总觉得过去殿下的模样与言行,恍似我在梦中,南柯一梦。”
榻上之人总算瞧她一眼,冷面放下书卷,手臂搭在方桌上。
“从前?宫中女人哪有从前。这是非善变之地,从来都是看当下的。”
“确是如此。”女人弯唇一笑,妩媚众生:“就如同,妾当日所见殿下,何其霸道冷面,英姿勃发。妾真是难忘终生。也是那一日,妾知道,以殿下的心性,妾的心性,你我绝非会势同水火,顶天不过是陌路相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商殿下没理她。
“所以,您有如风含那样的妹妹,当真是令妾吃惊至今,不能理解至今。”来者话锋一转,一拂袖,自顾自就近挑了个椅坐下,狐狸眼一扫,桃之夭夭:“那商如蕴踩着您上位,两年半不过一位丽人,还是前年新春解大人献美,陛下驳了他心思,转头看在您的面子上晋的。眼下她巴巴地日日来请见,您竟也默然,任由她次次地试探您的底线吗?”
屋内一时静默无言。
见她这番姿态,被称为商殿下的女人自然明白,今日怕是不能很快事了。她盯着来者,目之所及是女人坦荡而不退缩的目光。
“风含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商殿下手臂抬起,纤纤玉指抚摸过一侧秀发,她忽地起了头,好像说起一些与之不相干的事情:“我为我父解清明义女行一,风含原是我刚入解府中亲手挑的小妹。我很信任她,事事照顾她,件件任由她——我原不想带她入宫,是她自己跟我说,要进宫,要帮我。于是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风含。宫中人人人只道她是风含,为我贴身家侍,事事尽心,直到那天......陛下来我宫中,我身在小厨房,等我返回殿内,我只见到她眉眼含春,媚眼如丝,拿出我从未见过她那模样,和陛下说,她名商如蕴。”
“盼兮,后来才知,算计我、让我小产伤身,再不能受孕的女人,竟是近在我身边的这个妹妹。我从未怀疑过的人。”商殿下,也就是商妃神色诡淡,脸上始终无悲无喜:“后宫交锋,是我棋差一招,我无话可说。多年情分,终窥私念,即便陛下与我多次谈及,要我注意,我也愿意假作不知,对陛下好意、和她蓄意筹谋视若无睹,在最后送佛送到西,成全她那一番心思。我已仁至义尽。”
玉嫔挑眉。
“你不用担心我会心软,那商如蕴,从她行施告知陛下她名商如蕴之举时起,我与她之间的所有感情,便已烟消云散。”商妃漠然,“风丽人,谁人不知她的风字从何而来?陛下不过视她为玩物,逢年过节都想不起来一次,我又何须为她劳心伤神?”
“那她日日来请见,您也不干脆让她请勿来见?”
“心里有图谋的人,你光拦着她又有何用?等她时常碰壁,自然清楚明白。”商妃一顿,“有些事,我没必要做。陛下不过二七,体强身健,洞隐烛微,宫中的日子注定长着,我何必只顾眼下痛快。”
“殿下倒是心慈则善,”玉嫔笑了一声,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只是不知,那商如蕴是否亦如此了?”
“陛下刚正不阿,多情而不滥情,非先帝待后宫之风。”商妃语调平淡,神情不变:“上次,是我放过。再有一回,我必听命于陛下,任她是死是活,绝不再应。”
玉嫔赞叹:“殿下依然有这个觉悟便是极好,世间诡暗,不怕发生,仅怕手软。您若一贯放纵,被感情左右,我必感您有情有义,圣中之母。但若如此,作为同盟,妾可是要心生不满,考虑一拍两散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常被感情蒙蔽双眼,拖累自身之人,妾绝计要远离。”
“我从未改变。”商妃瞥她一眼。
“是是是,您不过是多给了她一些机会,还了父女之情罢了,妾晓得。”玉嫔笑言。
说完,似想到什么,她一叹:“这人与人之间,倒真是大不相同。今日妾从陛下那儿来,得知姬灵娱过两日便将下葬,偶然忆起与之相交,颇有感慨。这让妾想到,那姬灵娱若是殿下的妹妹,想必无论如何,她皆会与您同进退,共荣辱,姐妹情深。”
商妃也似有所想,仿佛被玉嫔所言拉入虚幻。良久,她才道:“她是个苦命人。”
“苦命人拥有无上的品性与气节,便是灾难。”商妃轻言:“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可这世间,却始终有那生来无须磨砺,即是高洁傲岸之人。这样的人,又偏生总要遭遇不幸,让人奇怪,这老天究竟还要人好到多久,好到什么地步,难道真要人受伤良多仍成为圣极,方才止下磋磨吗?若非要如此,真是不幸。”
“或许,老天本身降下磋磨,便是不要她作那极好之人呢?”玉嫔倒持不同看法。
商妃看她。
“向来极好之人,时常遇不到极好之事,得不到相配之结局。”玉嫔摇头笑道:“他们的命运大抵相似,可能老天因此而早早遇见,便欲要她不做圣贤,而做为人。人嘛,七情六欲,嗔怪痴缠,身有不同的善恶、原则与底线,即便再有赤子心肠,也不作无用至无界限之事,将好心挥霍给狼心狗肺,无常命运。姬灵娱,至纯至善没有错,可也实在执拗固执,一个人的善良与隐忍若若化作无限的原谅,重过自己,那定会伤到自身。世间本就是这般,不止过刚易折,过柔易断,无尺度的刚与柔结合亦能崩坏,唯有合适的刚柔并济方才能长路漫漫。”
“姐姐,我说的对吧?”玉嫔冲商妃一笑,她口中逾越地称姐姐,谁人不懂她的用意。她迎着商妃骤然投来的冷眸,悠然自乐:“您若习惯有个妹妹,那倒不如向陛下进言,收了病殁的姬灵娱作义妹,从此宫中谁还知道区区一个风丽人?”
沉默在屋内开始蔓延。
商妃冷冷:“我竟不知,盼兮身上竟还有如此姐妹情深。”
“殿下说笑了。”玉嫔起身,被点破心思也不恼,直直向她行了一礼,语更坚定:“这对殿下而言也是有利的事。一来宫墙风紧,无人知尚书员外郎之女、商妃之妹究竟为谁,斩断与那风丽人的关系,不给她再利用的机会;二来对姬灵娱,妃位之妹,官员之女,如何也是个好差事,好祝愿,来日等她正式到了地下,也省得孤苦无依,被人欺负不是?”
“死后荣辱又有何用?”
“妾只知,死了的人若没有人记得,那就再也没人能记得她的存在,无人能得知她究竟姓甚名谁了。”
“......”商妃语气加重:“你可知,宫中女人繁多,即便不如先帝时期,也不一定真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王侯家宠都能留名青史,官员之女,一妃义妹如何不能?”玉嫔笑得恣意张扬,她豪言直抒:“来日史书成册,后人寻找,定能从中记得,商妃之妹她名姬千里,而非商如蕴。”
女人之话掷地有声,她虽跪在商妃面前,商妃却看到她还站着。那貌美皮囊执着地要给一个死去灵魂按一个好投身,以至她的灵魂竟也极为闪耀,熠熠动人。
“玉嫔真是好气魄,好大的胃口。”
“殿下谬赞。”
“我还记得你晋为嫔位那日,风含劝慰我你不过一个朝臣献美之女,身无根基,与我大不相同,相差甚多,不足为惧。后来我于林中与你相见,只一眼,我便知你绝非如她所言,与我大不相同,与我相差甚远,我们甚至互为相似。当年我初入宫中,性情倨傲,每每与熹嫔相遇,总是两看相厌,不欢而散。熹嫔讥讽我为蠢人,太过愚蠢,此为我最大问题所在。我不以为然,直至安宁八年,我三月小产,五月风含便迫不及待,我才知道,我的确愚蠢,正如熹嫔所言一般愚不可及。譬如,你我这般相像,风含如此看你,又当如何看我?我竟从未想过。”商妃收回目光,起身慢步向外,路过玉嫔仍不停。她终究是被打动了:“所以安宁八年,那日大雪纷飞,你问我宫中可还缺人,我回答,缺。”
那是她们决心正式相交,打算结盟为友的“初见”。商妃是因这宫中的雪太冷太冷,冷到她入宫七年,竟开始觉得身边再无一个知心人。原本的妹妹背叛了她,她竟还要为了解家,恳请陛下不要再忽视,并宠幸于她。
那日腊月的雪下得铺天盖地,当她走出陛下的灵焦宫,走在原本赤红的宫道上,感觉呼吸的不是气,是她自己的血。
天太冷,需要她自己的血暖暖,是吗?她抬头看着天上飘来的雪花,看着看着,就看见了玉嫔。
她始终没问。玉嫔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原本从未觉得,你身上有不如我的哪点,我身上又有不如你的哪点。现在我却恍然了,继我承认熹嫔讥讽我所言为真实之后,我忽然发现了我不如你众多之处......玉嫔,我从未问你为何而来到我身边,正如我今日从未问你,你为何一定要将风丽人后路斩断。”行至门边,暮冬晌午的天光映在她脸上,商妃回首一望:“你来到我身边的理由,我认为我知道。那后者呢?我觉得我现在已经知道。”
“我会做到你说的事。”商妃跨出门外,调子淡淡,脚步和着声音一齐渐行渐远:“刚才所言,切勿外传。”
“喏。”玉嫔对着空无一人的房中卧榻,又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