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翌日一早,楼犀兰稍稍起得迟了,刚在宫侍侍奉下起身梳洗完毕,准备用膳,门外便进来一名宫侍,看打扮该是内侍,干净利落向她行了一礼,低头就道:“相司,出事了。刚刚宫中有内侍传话,皇贵妃用膳之时忽然呕血,疑似中毒,发作极快,转眼便去了。”

    “什么?!”

    楼犀兰睁不开的眼“唰”一下完全睁开,原本她还有困意,有些昏昏欲睡,现在立时清醒,猛然起身。

    宫中一时无人说话,眨眼之间银针落地可闻。

    “相司若还未用膳,”内侍小心看了一眼桌上吃食,“这早膳,暂时还是不要用了。”

    楼犀兰沉默一会,低头看他:“可确定了?问题竟真出自膳食之上?”

    “不敢恫吓相司,太医院赶到时,吉光宫宫人已再由银针试毒,那银针,一息变色。皇贵妃宫中尝膳官倒还活着,无甚异样。”内侍答。

    “怎会如此?宫中妃嫔膳食,不都是有专人检验?再者妃嫔用膳之前,也应该会有宫中侍婢再检,怎会有毒能安然送进皇贵妃宫中,无人知晓?”楼犀兰皱眉。

    “还有,尝膳官?”那是帝王帝后,太上太后才会有的管侍,吉光宫中怎会有?

    “相司想得不错。按照礼制,一般妃嫔膳食,妃嫔想要细检,皆是由各工宫侍婢担任其责。吉光宫中之前亦是,皇贵妃并无特殊之礼。只是半个月前,宫中有妃嫔病殁,皇贵妃不知怎的,去向陛下求了恩典,当天下午尝膳官便入皇贵妃宫中。”内侍知道楼犀兰初入宫中,后宫之事俱不知晓,特意说得详细了些。

    “真是蹊跷。”楼犀兰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她缓缓坐下,看了看面前分毫未动的吃食,让侍婢先行撤下:“看来此毒并不简单,非一般手段能检验。”

    “太医院也是这样说的。”宫侍在旁装盒,内侍谨慎看了一眼门外,确认无事方才压低声音:“陛下登基十一年,始终后位空悬,中宫无人。此事之前,原是皇贵妃、灵妃、熹嫔三人共协陛下管理后宫,表面说是如此但谁都清楚,这后宫的主要管权还是在陛下手中。如今皇贵妃一去,独剩灵妃与熹嫔,依二位之言......怕是要人心惶惶,毕竟这宫中,似皇贵妃一事,算得上首例。”

    “我相信陛下。”楼犀兰淡道。

    内侍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复低下头去。心里一惊的同时,对这位阳修仪的评估又上一级。

    “此事莫要再提。”楼犀兰收回目光,谁也看不出她眼底的漠然:“我初入宫中,这事态如何发展都落不到我的头上。但你们,这东华宫上下之人是否能保住自身,就要看你们在此之前是否做到手脚干净。”

    “东华宫三位妃嫔,数十宫侍。我既与其余二人尚无交情,便只能做到各扫门前雪。倘若你们无辜受累,即便我羽翼未丰,我也会竭尽所能保住你们,反之,莫怪我不留情面,不容私情。”

    “谨遵相司教诲。”一众宫侍行礼齐应。

    “起来吧。”

    “谢相司。”

    来报内侍跟着起身,机灵地说:“眼下宫中出了这样要紧事,想必即便要排查也需要些许时间,早上相司却还未用膳食,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静立的宫侍瞥了一眼他,轻声细语开口:“宫中有人时常采买吃穿用具,私下售与后妃侍婢,不过相司身为后妃,要入口的成品吃食须得仔细......倒不若眉彤去那尚食监要些可生食的果蔬,回来清洗拿与相司食之?”

    “不用。”楼犀兰一口回绝:“陛下明君,皇贵妃身死一事涉及宫中饮食,想必要不了多久,便出结果。”

    若无意外,事态的焦点,必出在某件令人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用料上。这档口,做什么都防不过,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左右,也等不了多久。楼犀兰格外笃定。

    “这......”眉彤与乌溪相互对视一眼,最终由眉彤行了半礼,向楼犀兰问:“眉彤愚钝,实在不懂为何相司如此坚定?”

    “刚才不都说了,‘怕是要人心惶惶’。”楼犀兰侧首看她,“我问你,宫中有几人配有小厨房?”

    “除去皇贵妃,便是商妃一人。灵妃,灵妃的用食,专由御膳司之责。”眉彤话越说声音越续低,忽而明白了什么。

    “宫中后妃不多,可再不多,也不能任由那尚食监无章法地排查下去。好歹那小厨房的用材,总归出自尚食监不是?”楼犀兰神情一淡,“所以,最慢不出半日,便会有消息传来,叫后妃们勿要担心,尚食监用材安全得很。‘毒’,大约则从大家惊异之处而来。”

    “相司从容与聪慧,令眉彤赞叹。”宫侍吐出真心之语。

    楼犀兰一时没理。

    “你刚才说,灵妃用食,专由御膳司之责?”插在发间的金步摇流苏微微晃动。

    “是,安宁三年,陛下口谕灵妃膳食,另交由专管皇室膳食之所,御膳司负责。”眉彤靠近楼犀兰低语,“此事宫内瞒得很紧,帝王有令不可擅传消息。故而,宫外之人从未听闻。”

    “但若放在宫中,便不算什么秘密吧?”楼犀兰转眸问道。

    “是的相司,此事于宫内,算是众所周知的秘闻。”眉彤应道,并说:“灵妃之特别,非常人所能想之状。相司待久了就会知道,只是膳食专由御膳司,不算什么。”

    “你这样讲,我倒是好奇了。”

    “有些事,须得相司亲眼看,方才能体会其中之奥妙。”

    楼犀兰这回敛眉深思起来。

    难道说,后妃膳食另由御膳司负责,还不够特别?抑或是,放在灵妃身上,不算甚事......

    “眉彤说得在理。”候在一旁的太监极有眼色:“不是我们不愿为相司解惑,而是灵妃之事,不亲眼所见从无深重体会。”

    “竟如此?”楼犀兰语调上扬。

    “竟如此。”宫侍们齐应声。

    “行罢。既然你们都这样说,那我便要好好亲眼所见了。”楼犀兰饮尽盏中水,一放茶盏至桌边,得不到答案看起来也不甚在意,颇有种气吞山河挥手间的平静自如之感:“同住一宫,总要有相见相知那一日,我等得起。”

    晚上,楼犀兰镜台前梳洗。

    乌溪拿着一宽齿木梳,为其慢慢梳发。楼犀兰感受到头皮上传来的阵阵酥麻,目光在那精致小巧的物什上飘过,不由心中喟叹。

    “这是上林木?”

    “相司慧眼。”乌溪含笑道,“这东西,嫔位以上才有得。相司位从三品,有御赐号在身,位同正三品,行封时上林木件有三,多是较好的部位。”

    “此还分部位?”

    “是的。”乌溪知道楼犀兰大概不晓得这些,立刻细细道来:“上林木通身赛乌,气味舒缓有安神之效,制成梳子佐以力道更有按摩头皮之能,多能善通淤堵。可惜此物数量稀少,所喜环境条件苛刻,每天皇家园林有专人专圈伺候,精心养护,还是动辄容易一死死一片。这样稀少的木头,就这样死掉处理,还是怪可惜的,先帝便令人着可用之处制品。一开始,这木头还轮不到后妃用,后来枯死救不回来的上林木多了,便由巧匠制成后妃能用的物件,分礼制供给后妃。这自然,越是位份靠前的,分得到的上林木部位越是较好的。”

    “此物倒是珍贵。”楼犀兰说。

    “相司不喜奢靡,自然觉得它是珍贵的。”乌溪一笑,“换做是有些非珍馐不食、非金玉不用之人,再是罕见的上林木一旦枯死,于他们眼中也非是合该珍贵之物。”

    “你倒是讨巧。”楼犀兰不冷不淡地说道。

    “乌溪不敢。”乌溪立马柔顺低头。

    “罢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楼犀兰眼睛盯着镜台中映出的朦胧镜像,漫不经心:“个人有个人的性情,只要没有误了大事,做些有违道义之事,如何我都愿容忍的。你若愿意,我自是不会在意。”

    “......谢相司。”乌溪低声说道。

    “宫中修仪之位,从三品,便无婢契之选。贴身宫侍备选六位,选两位;掌事太监一位,一般由行封后第二日内务监再送,有专门太监陪选。”楼犀兰念起湘仪姑姑教她的宫规,“你说今儿出了皇贵妃一事,明日送选还会如期进行吗?”

    “这,依乌溪之见,当是能如期送选的。”乌溪咬了咬唇,克制自己尽量少说些惯性奉承的话。她道:“皇贵妃一事虽是宫中首例,但陛下做事一向令手下各司其职,久而久之,宫中也习惯这样的做派,纵使临时出了任何意外,也能做到分出一拨人继续做好该做的分内之事。想来,皇贵妃一事也当如此。”

    楼犀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乌溪安静地继续为楼犀兰按摩头皮,许久,在殿中一派清寂之时,她忽然笑道:

    “都忘了问与相司,相司入选当日,究竟是何等情况。”

    楼犀兰抬眼看她。

    “相司应该知道,陛下四次大选,十年间,从未有赐号之人。”乌溪柔声说,“整个后宫之中,您是第一位。”

    “陛下种种行为的‘第一位’,哪里少了。”楼犀兰冷静得很,“我是他第一位赐号之人,往前推,淞婉良是他第一位赐字之人,再往前推,妍皇贵妃是他第一位推上皇贵妃之人。再想灵妃,我虽不知她在宫中是如何的特殊与她人不同,但从你们今日之态,我也能从中推断一二,灵妃怕是远不止空有第一位后妃由御膳司专管之例吧。”

    “相司太过敏锐。”乌溪叹息。

    “我进宫之前,坊间多有传闻,言帝王后宫人数不如先帝,论帝王对后宫的态度,则要反过来,是先帝不如当朝帝王。”楼犀兰淡淡道:“这话当然是怎么理解都可以,但我想,你们身在宫中,其中哪里是该在意之意应当比我更加明白。”

    “相司想如何身在宫中呢?”

    “我?”

    楼犀兰嗤笑一声,她的眼神倏地放空,似乎进入某种回忆之中。

    “当日我被叫上前,帝王要我抬头。他看着我,手上转着长长的珠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楼犀兰怎么会不记得那天的细节?

    短暂的停顿,似乎偌大的交衍殿中空有帝王不紧不慢的珠串碰撞之声,幅度甚微,却莫名回响。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我观楼氏女气度卓越,飘然出尘,便封为修仪,封号阳,居东华宫主殿,赐号幽阳君吧。”帝王幽幽地说。

    他看着楼犀兰,就像看着愿意关照的花草树木一样,无欲无爱,偏生温情。

    又因那点温情,突生在第一次见面之间,难免显得有几分寒凉之气。

    楼犀兰甚至都不记得帝王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我只记得,他看我的目光,不似寻常,又似寻常。”

    “我不觉得这算什么。”楼犀兰目光未变,但脑海中景象已从回忆脱离出来:“依他从前之举,若真算什么,断不会给我一个修仪之位。”

    虽然,修仪之位她也无甚不满的。但任何事情一旦想要往深了讲述,便要靠对比才能令局中人体会。

    别的不说,单说那去了的妍皇贵妃,正三品吏部尚书殷济苍之女。在帝王二次大选之既直接受封皇贵妃之位,于后宫之中位置仅居于中宫之下,如此风光与恩宠可谓是前所未有,在本朝历史之中更是闻所未闻。

    她?

    “一个幽阳君名号听着好听,焉知没有为平我越制成为一宫之主之疑?”未及妃位,可是不能成为一宫之主的。但赐一个单独的号就不同了,既显眼又不显眼,既多余又不多余。

    楼犀兰记得帝王看着她的目光,记得他那双极令他印象深刻的眼睛。

    未入宫前,民间多说帝王有一双多情眼,她尚未见过,将信将疑。既不知帝王之眼长什么样,亦不知多情眼又是如何模样。

    已入宫后,她想着帝王看她的目光,心中难得迟疑:

    或许,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就是民间所说的多情眼吧......所谓,看人皆有意,看人皆温情,个个有错意。

    帝王的威严与煞气已将那对多情眼的风情降到最低,低到令人无法注意。

    不过是,引人生疑。

    “想如何身在宫中?能顺其自然便罢,倘若有外力作祟,如我能奉还,必不轻饶!”金镯掷屉,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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