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乾云王朝十一年,帝携众妃至玉骄山游园,逢商妃之妹姬千里病殁,追封婉仪,两日后下葬。解府上下哭声一片。二月,天下大选,帝指二人入宫,册修仪一人,嫔一人。其中,楼氏女风姿出众,甚得帝心,以修仪之位赐住东华宫主殿,赐号“幽阳君”;许氏女得“玉”字封号,与宫中玉嫔相撞,中常侍商靖提醒,帝不改,成定局。

    ——

    大选过后,待帝王仪仗离去,未中选的选女由女官引领带离,通过终选的选女、即贵子则统一等待在交衍殿中,分别安排不同的女官逐一引入后宫。两位贵子等在原地,一华服女子率先走上前来,冲首位者行了半礼。

    “恭喜贵子册封阳修仪,得号‘幽阳君’,入主东华宫,湘仪在此有礼了。”

    楼犀兰谨记宫规,缓缓还了半礼,略有迟疑:“请问您是?”

    “授礼司司赞湘仪,您唤我司赞姑姑,湘仪姑姑皆可。”华服女子笑言,介绍自己。

    “见过司赞姑姑。”楼犀兰稍稍后退半步,微微倾身,又还一小礼。华服女子见此,眉头轻扬,眼中有了笑意:“贵子谦卑守礼,谨慎行事,如此甚好。贵子请随我来。”

    “贵子今日册为从三品阳修仪,按照礼规,照例本该有一场册封礼。不过一月之时,宫中有妃嫔病殁,商妃殿下哀思成疾,陛下便有口谕,两月之内,宫中礼制一切从简,不宜施办。如此,贵子稍后,只需跟我入住东华宫,再挑选侍奉贵子的宫侍即可。”

    走出守鹭宫,湘仪走在前面,声音温煦而和缓。

    “也因此,贵子今日还是贵子,翌日方才是阳修仪,幽阳君。不知贵子进宫,身边可带了家中侍婢?若是带了家中侍婢,内务司的人会将其与待选宫侍一齐送至,贵子不用担心。”

    “多谢司赞姑姑关心,此番犀兰进宫,怜家侍父母病中,并未带一人。”楼犀兰回答。

    “贵子心慈。既如此,那也无甚关系,只是一会儿挑选宫侍,贵子须得更擦亮些眼好。毕竟这人与人之间,若要关系更亲近些,第一眼缘更重要。”湘仪何等人精,哪怕楼犀兰答得温温柔柔,滴水不漏,她也能从中发现她想知道的信息。她一笑,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谈及挑选宫侍的喜好来:“不知贵子偏好什么样的侍者?活泼的,内敛的,中规中矩的?”

    楼犀兰一时无话,做不出选择。

    湘仪见此,便开口帮衬。

    “如若贵子肯听我一言,便不如挑选一对互补能干的。待日后宫中时日长久,身边也不至于没个知心人,同路人。”

    “犀兰愚钝,还请司赞姑姑赐教。”

    “贵子言重了,赐教谈不上,唯有忠告有二。”湘仪顿住脚步,侧身对上楼犀兰看过来的眼眸,神色间透出几分认真:“这后宫之中,忠者不事二主,唯有忠心一条路可走,除非有利可图,无路可走,方才改换二道。贵子知道,有利可图和无路可走的区别吗?”

    楼犀兰缓缓摇头。

    “有利可图,便是亲近不够,利益为重。无路可走,便是忠人之事,已到尽头。”湘仪说罢,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后宫之中,有时过于忠心的,办不好事情;有时过于看重利益,唯利是图的,走不长久。贵子想要过得还算可以,就不能顾此失彼,事事顺心。更要谨记一句话,凡事贪多,嚼不烂。”

    “贵子,明白吗?”司赞放轻声音。

    “犀兰明白了。”楼犀兰若有所思,似有所悟。她话里带了几分真心:“谢司赞教诲,犀兰定当谨记于心,不忘您今日之恩。”

    “贵子说错了。”湘仪摇头,纠正了她:“不过几句肺腑之言,哪里算得上恩的?湘仪说这些,也不过是希望后宫之中,少一点风波.....”

    紧接着她灿然笑道。

    “贵子只要知道,陛下宫中,容不得那些腌臜事,所以一贯风平浪静,无人蒙受冤屈。可有些人,生来便藏不住锋芒,无论是可能被人害好还是主动害人好,都需得蛰伏在暗处,积累羽毛。”

    “是一家独大还是出头鸟,是螳螂捕蝉还是黄雀在后,无人能说得准,贵子莫要放松懈怠,掉以轻心。虽然外头的人对后宫之事一向多加以揣测,但他们的确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这后宫之中深不见底。即便再是风平浪静,也躲不过祸心暗藏。”

    “不过贵子须得记住,后宫的事,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华服女子笑容昭昭,话中却暗含警告:“贵子从宫外来,想必肯定知晓外面的风言风语,听闻甚多,湘仪今日不介意向您说得明白,省得贵子初来乍到,惶惶无措。如此话说得多了,冒然唐突,贵子莫要计较。”

    “司赞好心,犀兰怎会孩童心性,辨不出好坏,恩将仇报?”楼犀兰敛眉低目,语气一如既往恭谨谦卑。她说:“刚才司赞所言,外面风言风语甚多,我想必听过。这话不错,犀兰既要进宫,便要做好准备,提前打探,无论其中真假与否都要知晓。不过,正因外界无端的揣测与见解甚多,犀兰知道,后宫究竟如何,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这些事,我知司赞真挚,便也无甚可瞒您的。不怕您笑,犀兰自幼便懂得,人云亦云从来都不该做。”

    “贵子守矩而不失锋芒,倒是湘仪多心了。”湘仪笑意更盛,她索性对楼犀兰道:“今日之话,还望贵子守口如瓶,来日湘仪必有谢礼,送至东华宫主殿。”

    “姑姑不必多言,犀兰明白其中关窍,定会做到三缄其口。”

    “贵子明白就好。”湘仪回眸一笑,竟然不输宫中粉黛佳人颜色:“且随我来,你我走这条路,东华宫就快到了。”

    吉光宫宫门外,一女子身着杏色襦裙,不知为何兴高采烈挽着人路过,她正叽叽喳喳,当眼角余光瞥到红色宫门时方才止住嘴巴,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出不远仍是满眼好奇与不解:“姐姐,你看,这大中午的,皇贵妃殿下的宫门为何肃然紧闭?”

    “莫要多问。”开口之人嗓音柔柔,她有着一头极为柔软飘逸的长发,未如礼制而松松束起垂在背后,暮冬微风吹过时粉唇微微一抿,贴在嘴唇上的几缕发丝便逸散开来悬在耳边。这人的眼睛是浅蓝色的,眼瞳流转间竟有随时能垂泪洇动之感,唯让人想到一汪清泉如活过来般生动在她眼中,本该应有过于柔软之相,一张素面偏就云淡风轻,柔弱而不过头。她看都未看一眼,温如脂玉的皓腕一抬,轻轻拍在矮了她一个头的女子身上,因尚在病中再说话间多了一抹浅浅沙哑:“皇贵妃宫中之事,岂是你我能知晓的。”

    “凝晖只是好奇嘛,姐姐竟然打我。”杏色襦裙女子自称凝晖,被轻拍头顶后故作疼痛,撒娇般贴在身边人身上,笑容明媚烂漫,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凝晖可不依,等回去了,倘若今晚陛下没来,凝晖定要睡在姐姐枕边的,做姐姐的枕边人~姐姐不许撵我!”

    “好好好我的枕边人,”女子声音更柔,显然是对她的撒娇攻势抵抗不住,无可奈何,她抬腕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杏裙女子的鼻头,一派纵容:“如此执迷我的床榻作甚,莫不是小色鬼,采花贼,总归是不怀好意的。”

    “姐姐这般身段,不止陛下爱,凝晖自然也是极爱的。”杏裙女子竟是说话张狂,还知道在外面这番话需得压低声音,不让有心人知晓,算是可能唯一有脑子的地方。她言罢嘿嘿一笑,又小声说道:“姐姐若是今晚没空,那就明晚,明晚若是没空,那就后晚.....一晚推一晚,凝晖总要占姐姐一晚。”

    “愈发没规没矩了。”女子淡然摇头,对她的口出狂言无甚反应,她拉着杏裙女子加紧了几步,不愿再在外面听她这般荒唐,口中尚说着回去之后定要收拾她的戏本子、不给再看,一抬眼就见帝王龍辇远远而来,本应有示意避让的挥鞭破空声却迟迟未至。

    东华宫宫门已经近在眼前,二人却不能在此时回到宫中。只能跪在青石地面上,等待帝王仪仗经过,远去时再起。

    女子低着头,直到耳边似凭空响起一声淡淡的呼唤,才发现帝王龍辇不知何时停在了她面前。

    “灵妃。”

    黑色龍辇中伸出一只手,穿过黑色帷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唯有那只伸出的手,在黑色帷幔的飘映中更显苍白显眼。

    “陛下安好。”女子应声问安,她原是灵妃。灵妃看着龍辇中伸出的手,转头轻声让凝晖先回去,随后她在万凝晖炯炯有神的余光中握住那只手,借着龍辇中人的力气,被拉入其中。

    入目的先是一团黑,马车中不同于外界的光亮,似乎格外黑暗。她只能跟着手主人的指引,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尽量摸黑向前。

    帝王龍辇经先帝改造,分外宽敞,偌大的马车内只要主人愿意,一切用具皆可样样俱全。灵妃在这样的空间中轻手轻脚挪动,被帝王的手缓慢地拉进怀中。

    “穿得这样少。”

    一只手在灵妃衣裙边摸了摸,留下这样语焉不详的评价。

    “......”灵妃微窘,脑中不合时宜地在此时想起,凝晖自从看过宫外传进来的那些戏本子后的虎狼之言,不可避免地想歪。即便她知道帝王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一时之间竟接不上话。

    她诡异的沉默被帝王发现,帝王没有多言,瘦削的手指轻轻拨动她额前有些许乱的发,另一只手拽过一旁放置的大氅,披在灵妃肩上,将其严实地裹入其中。

    “虽过了珑阳最冷的时节,现下已可以穿得春裙,但灵妃体弱,还是搭件鹤氅为上。”帝王的气息扑在灵妃颈项,温热酥麻:“知你爱美,偏好弱质纤纤之态,可你一向多病,如今又尚在病中,勿因此而失大。”

    “陛下既知我爱美,便莫要管我。”灵妃闷闷出声。

    “这可不行。”帝王淡淡的拒绝伴着轻轻的捏脸。

    说完,他看向辇外,微微加重了语气。

    “商靖。”

    “内臣在。”鬼魅般的声音忽地在近了响起。

    灵妃默然不语,被帝王揽在怀中,脸贴着他胸前,还能感受到帝王说话时脸下的共鸣。

    “回灵焦宫。”

    “喏。”

    之后便是一阵安静。

    宫墙内,六匹骏马拉着帝王龍辇,在太仆的驾驭下于宫道而行。漆黑车轮悄无声息辗过宫砖,不到两寸的距离跟着两队护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一样的神情,腰间别着一块玄色腰牌,手中握着一柄带鞘长剑,静默守卫。

    若有人暗中窥探,便会发现这两排护卫竟无一人携带礼鞭,十分反常。

    “陛下是特地来寻我的吗?”龍辇中,灵妃打破了沉寂。

    帝王轻“嗯”一声。

    “我不信。陛下近日朝政繁忙,今日传话内侍还说,若晚上我等不到陛下,陛下便让我勿等下去,早睡即可。”灵妃垂着眼,慢吞吞地道:“尤其今日,陛下坐着龍辇而来,定不是特地来寻我。”

    “孤从不诓骗后妃。”帝王曲起手指,弹了灵妃额角一下:“正是处理完朝政,暂且得空,特地绕路来寻你。不然,晚上定然叫你空等。”

    “那我信了。”灵妃低声,“陛下这样,才叫我熟悉。”

    帝王阖眸不言。

    龍辇内又重归寂静。

    灵妃靠在他怀中,无端想起从前。那时是她第一次上龍辇,也是这样的黑暗,马车拉着她、拉着陛下一路向前,行至帝王寝宫汉白玉阶外,帝王抱她下辇步入宫中,她是有一点害怕的,惶恐的,不安的。

    可陛下耐心安抚了她,处处照顾她情绪和感受。

    侍寝后,她呆坐在龍床边,哀哀地垂下眼,和他说,请陛下不要再让她至龍辇中,不合礼制,实在僭越。

    帝王却说,孤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她不懂,满目都是残余的惶然,心中俱是等消息传出去,不知要多少人上奏要她死的凄风苦雨,没有如今麻木的坦然。

    帝王之令,她无法反抗,不能反抗,必须照做;帝王之错,她须得肩抗,须得将错就错,错到可能失去一条贱命。灵妃知道,盛世之下,女人是帝王衣角上的妆点,都不用等乱世,只要帝王身上不需要这份妆点,再微小的图案也会被争着抢着剔除。她不想,不愿落得那个地步。

    帝王也不要她懂。

    只是伸臂拉住她,用了些许力气,拽得她不得不低下头,感受到扫过眉梢眼角的温热。他竟若无其事,做了决定:“灵常在爱美,灵焦宫中便设立你的镜台。”

    瞳孔中尽是灵妃讶然不解的复杂神情。

    驾驭龍辇的都是个中好手,灵妃向来感受不到龍辇的行与停有何分别。唯一能帮她确认的,除了有时侍者的提醒,便是陛下抱她下辇的动作。

    次数多了,灵妃便会注意到,帝王似乎永远先侍者提醒一步感受到龍辇的行与止。侍者的提醒于他而言,不过形同虚设。

    灵妃曾会不敢想,这样可怕的感知力,后宫之中又有什么事是陛下不知道的?如每一个初识皇权边界的人不寒而栗。直到时间长了,多年过去,他们相处甚多,灵妃面对帝王,早已经不会有什么是“不敢”想的。因为她明白,整个后宫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秘密。

    她也是。

    灵妃闭上眼,抱着帝王颈项,顺从地被帝王抱入宫中。持续多年的恩宠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沦陷,反而令她始终神思清明。

    她所走的路,刀尖舔血,赤脚走钢丝不过如此。

    妖妃?灵妃?仅在书写史书者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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