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戌时三刻,银盘高悬,内廷夜深人静时,帝王仪仗伴随礼鞭破空声遥遥而来,停至东华宫门前。男人自龍辇而下,不疾不徐迈开步子,黑衣红墙,偏因背光而行踏月银霜,吞噬光明浸溺黑暗,冰冷月光穿越肌骨照进他眼眸,结成凝魄冰霜,冷而不锋,唯有一抹温柔晕开边缘,似有似无。

    他在月下行走。

    隔着傍晚稀疏薄雾,帝王的多情眼,竟在这一霎不甘隐藏闪烁起来,似水般流淌,再飞逝于眨眼之间,莽莽不能寻。

    守在主殿门边的女子遥遥望他。待见帝王快要走进前来,楼犀兰蓦地呼吸一窒,几乎是瞬间眼前开始重重迷炫,扶着门边的手脱力一滑,她深深埋下头,借势行大礼。

    “拜见陛下,陛下夜安。”

    耳鸣声似落雪有声星星点点,涌起强烈心悸。直到有冰凉的手扶起楼犀兰,所有晕眩、耳鸣与心悸才在这一刻渐渐平息,楼犀兰讶然抬头,为帝王不同于午时的主动。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中选当日种种,弯起眉眼,以作掩盖。

    “幽阳君夜安。”帝王低头微微一笑,很淡很淡,淡得快看不出弧度,过近的距离令楼犀兰看清他眼中并无笑意,分明虚假得像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他态度不远不近,没有疏离没有熟稔:“今夜风大,孤观幽阳君似有不适,当心身体。”

    “......谢陛下关心。”楼犀兰低眉顺眼,不去直视帝颜。

    帝王拉着她腕的手一转,宽袖搭上她肩膀,挥手让人退居殿门外,楼犀兰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而走。顷刻之间,东华宫主殿之中只剩下他二人。

    朦胧月光穿过毛玻璃,泄了一地红烛摇曳。当下正是夜半天明,温香软玉,美人在怀的好时候,本该直入主题,愉快发生点什么,帝王却在此时目光一转,落于窗边软榻之上。

    一本摊开的书卷被人随手一放,似是进度喜人。帝王放开楼犀兰,他长得高,腿长,步子比寻常人大些,闲闲几步走至榻边,负手拿起,念出名字:“《奇居十二录》?”

    “幽阳君喜欢这些?”

    “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内容颇为新奇怪诞,妾拿来打发时间罢了。”

    “怪诞?”帝王重复她的用词,背对她看不清神情,楼犀兰只能看得见他玉冠上镶嵌的明珠:“幽阳君何故如此认为?”

    “妾自幼体弱,久居深闺,入宫前不曾出过家府,受困于方寸间。入宫后偶然幸得此卷,本极好奇,看了大半却只觉货不对板,尽是虚想空妄之言,并无所奇之处。非是如它最开始所说,真实写下天下见闻,筛选后供观者一阅。”楼犀兰坦然自若,语气谦卑用词大胆:“妾不才,见识短浅,自然认为其怪诞。”

    帝王听了却好像笑了一下。

    “珑阳楼氏才惊天下,族中幼子毋论女男皆要授礼,阅百卷,习精武。幽阳君不必自谦,妄自菲薄。”

    男人放下书卷,转过身,声音稍微亮了一些。

    “若幽阳君入宫前不曾出过家府,真让孤好奇,是什么顽疾令幽阳君久不见世。能让幽阳君固居宅院,应当不是什么简单体弱罢。”

    “陛下敏锐。”楼犀兰不慌不忙,朝人行了半礼:“妾幼时失魂,恰逢名师张显云云游四海而至珑阳,家中祖母闻之其名,竭全力请来为妾诊断。张师有言,妾身弱而轻,成年前不易出世见人,否则身轻不稳,易生事端。家中听之照做,故而妾,才久居深闺不识人。”

    “发生何时?”

    “妾初降临于世。”

    “这样算来,旁人一段话,便让你十六年光阴皆困于囚笼,无法行走于人世,幽阳君可怨?”烛火映着帝王比寻常人更白皙的脸,如玉临火透着冷光,棱角边缘处更加明显。

    帝王眉宇沉稳,面色庄严,神情淡淡。

    他生在阖宫,不曾亲历过战火,却有一身压不下去的凛然威势。无人敢直视他的外表,楼犀兰胆敢注意到的也不过是那双眼睛,被烛火染上琥珀色,如酒酿般惹人沉醉。

    不是“着迷”,是不懂那双眼睛为何总有令她失态的魔力,忌惮,也警惕。

    “十六年弹指间,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族人相护,家人相陪,妾何故之怨?”楼犀兰神情格外平淡,她的眼睛甚至在问寻他人一个答案。

    她是真正安之若素。

    帝王盯着她,一时没回话,好一会儿才缓缓微笑起来。

    “好。”

    “陛下......?”

    回应她的,是帝王熄灭烛火,走近身前。寝室内顿时昏暗一片,只余下垂帘外零星影跃。

    ......那晚东华宫中究竟发生何事,任楼犀兰如何回想,她脑中都只记得断续的画面,别无其他。

    翌日楼犀兰醒来,床前侍女随侍,告诉她帝王已走,赐了宛兰汤浴,未叫相司起身。楼犀兰面色不变,着人安排。她一人坐在床边,眼看着宫侍手脚麻利地支起屏风,搬进木桶,个个眉眼之间难掩喜色,悄然伸手在被子下一摸,不动声色。

    “相司,水好啦。”眉彤笑着来见,半靠在她腿边。

    “好,”楼犀兰摸了摸她的头,没急着动作:“你们先出去吧。”

    眉彤不作怀疑,看她一眼,喜气洋洋躬身退下。东华宫主殿众人皆散。待房中无人,四面环合,楼犀兰的脸缓缓沉下,她“霍”地掀开被子,果不其然连腰间系着的珑阳结形状都那么熟悉,不该弯曲的结绳略微弯曲。这是她系的结法!

    帝王,没有碰她。

    她的感觉没有错。

    女子伸手再往枕上一探,摸出被人枕过的痕迹。楼犀兰顿觉心中一团迷雾缭绕,实在看不懂帝王心思。

    是暂时没兴趣,还是不会对她有兴趣......?

    想到乌溪当日所言,自陛下登基以来,安宁十余年间,历经四次大选,凡是贵子入宫,莫不需要等上一段时日才会有新妃掌灯,此番境遇实属特例她明白。但既已召幸,名正言顺,无论目的为何,何必清心寡欲?

    还有关于昨夜,如何怎样回想也只余零星片段的记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她竟一丝印象也无。

    高高木桶盛着干净药浴,泛着热气。御赐宛兰汤浴就近在眼前,竟如同帝王本人给予他人的感觉般,莫名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气息。

    楼犀兰疑窦丛生,她背后没由来地升起丝缕寒意。她不怕帝王是否召幸于她,亦无所谓帝王不动她分毫,左右天一亮,她装得好,陛下表面功夫做得过去,谁也不会知道帝王来至东华宫中竟没动她一根手指,即便始终无子也可有万般理由推脱。但奇怪空缺的记忆却是她在意的,未知意味着失控,那种明知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却毫不知晓的感觉,糟糕透了。

    可惜,为今之计,只能等陛下再度召幸,不然无从确定。

    楼犀兰站起,褪下衣衫,跨进木桶。温热的水没过额头,楼犀兰在水下屏息,透过水色微晃,浅淡桃色安然放松。待闭气不够,她从水中起身,破水而出靠在木桶之上,艳红唇瓣微张,轻轻吐出一串热气,细密水珠从她背脊急速滚下,女子浅浅一叹息:

    这宛兰汤浴,名不虚传。

    殿外,眉彤和乌溪聚在一起,守在门外,随时听候召唤。她们偶尔压低了声音交流,窃窃私语。

    “也不知皇贵妃一案何时能出得了结果。”

    “阖宫内外,没有能瞒得了陛下的事。若陛下一心探查,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怕只怕......”

    “陛下眼里向来容不下一粒沙子。”

    “再容不下一粒沙子,不都还有风丽人尚在宫中。”不知为何,眉彤忽然变得极为大胆了,连帝王之事都敢妄议。按照她原来的性子,必不会如此。她思虑重重,所言之语不敢让除乌溪之外的任何一人听见:“乌溪,我总觉得,皇贵妃一案,也与风丽人有关。”

    “也?”乌溪奇怪看她,对上她的眼睛,没两息反应过来,电光石火间突似想起什么般,眉头一皱,忽然喃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的表情比之眉彤变得更为思虑重重,又透露出几分凝重,开始左右踱步。

    眉彤:“乌溪,你怎么了?”

    乌溪一时没说话。她只是走,在东华宫主殿门边来回走,神情间泄露出几分难掩焦虑,她看上去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敢开口,难以启齿。

    “眉彤,我......”少顷,乌溪终于做出了决定,她猛一转身,刚准备对眉彤说话,东华宫宫门外竟快步走进来一个人,眉彤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带动背对庭院的乌溪。

    余栗匆匆而来,衣袂翻飞。他走得快,所以没多久连踏几个石阶,来到东华宫主殿门前。

    “刚得到消息,漱星院抓人了。”

    乌溪瞳孔一缩。

    安宁王朝十一年二月下旬,帝王鹰犬,天子守卫漱星院手持驾帖,直闯西三宫隐风楼抓人。妍皇贵妃其姐、舒妃殷红霜下入九星司司狱,动静之大,毫不掩饰,待到前朝结束早朝之时,消息遍传,满朝文武皆惊,阖宫紧闭。

    不久之后民间有戏折子广为流传,咿呀咿唱腔婉转:“......那日皇贵妃中毒身亡,后宫中人群龙无首,此事报与陛下,陛下翌日下旨,调查皇贵妃之死。没有人想到,凶手竟是其亲姐呀——”

    姐妹凶案连累其名,正三品吏部尚书殷济苍泪乞骸骨,帝不允,斥之驳回。殷济苍自请闭门思过,珑阳都城内殷府府门紧闭,久不见客,却挡不住殷氏名望一落千丈,损害名誉。

    “如若不改,正是船满将倾,危机之时。”

    珠帘垂影在鲜红朱唇上摇晃,雪肤玉手手指纤长,弯曲指节处虚握着一只玉壶,黄金般的日光透过窗上糊纸叫玉壶反射着碎光。朱唇主人醉卧长廊,枕着金狮趴卧的背脊,高举手中玉壶,继续道:“殷大人眼皮子太浅,不逼一逼他,他断断不会舍了他的荣华富贵,跟上‘王’的脚步。”

    她醉眼迷离,神志却清,唇线极冷。

    “你叫‘绡’盯着殷府,倘若殷大人心思还是没有放在正地方,砍了便是。”

    身穿蓝衣的男人远远向她行礼。

    “喏。”

    宫墙内,寒山宫右偏殿。商妃坐于寝室镜台前,华服疲态,没让宫侍留在殿中,她瞥一眼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帝王,自顾自地拔下鬓间珠花,语气懒倦。

    “你来了。”

    “......”

    “陛下怎的不说话?”

    “......”

    商妃笑了。

    “您还是这样,真叫妾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妾每每得见陛下,陛下总是这样沉默不言,妾一开始别扭,后来妾也习惯。有时妾也会恍惚,当初那个与妾无话不谈的男子哪里去了。”

    帝王还是不答,可商妃不是要问他一个答案。

    “妾想了想,应当是从安宁八年之时开始的吧。自那时起,妾与陛下便彻底不如从前了。”商妃垂下眼,她并未有责怪身后人的意思,而是带着认命般的坦然与放下,不愿再借着朦胧月色闭眼:“陛下几次三番提醒妾,妾却看不清脚下的路,还要让陛下收了风含,亲近风含,晋封风含。想来,陛下对妾几多容忍了。”

    “早年灵妃生病受损,陛下理当知道背后之人是谁吗,又曾打过什么算盘。”

    商妃抬起眼,从铜镜中对上男人寡淡的眼,她看得出来,那里早已没有余温了。

    “您留着我,留着我妹妹,一次又一次,究竟是为什么呢?”

    “......”

    “......”

    “......”

    “妾算是明知故问吗?罢了。”商妃低头一笑,眉宇之间疲态更显。玉骄山一行,她生病了,拖拖拉拉至今始终未愈,未得帝王一见:“我知陛下为何而来。若是以前,妾必是雷霆手段,必亲力为陛下扫清阻碍,可是今时今日,妾已修身养性许多,更偏好兵不血刃,云海无声的戏码。陛下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妾实在不愿再管那不成器的妹妹。”

    “妾谨遵陛下之愿,无论陛下想要如何处置,决不开口求情半句。”

    商妃语调极静,连带看帝王的视线都重归平淡下来。她怎么会为商如蕴开口,她不会再为商如蕴开口!

    帝王神出鬼没地来,一言不发地走。

    商妃头都没回,也不挽留,只是久坐半晌,眼睛盯着铜镜中女子难掩苍白的脸,突然眼泪滑出眼眶,不断滚出泪珠,泪如雨下。

    为何商妃早年入了宫中脾性甚大,帝王百般忍让?为何曾经宫中几人,看上去熹嫔更得帝王喜欢,也更宠爱玉贵人,商妃却独独与灵妃争锋相对?当然是因为,在这后宫之中,能得到帝王廉价的爱者寥寥。而很不巧,她与灵妃,皆在其中。倘若商妃想更进一步,那么灵妃便必是她需要解决之人。

    商妃问,不知从何时起,陛下总是与我沉默不言。

    商妃问,她也会恍惚,当初那个与她无话不谈的男子哪里去了。

    商妃问,您留着我,留着我妹妹,究竟是为什么。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想安宁八年,风常良受封后备受冷落,她迎着腊月风雪,走进了灵焦宫。那时说了什么呢?具体记不清了,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帝王居高临下看她的目光,愈发冷淡不留温情,外头深冬的日光都没他冷。

    男人站在玉阶高座之上,在她进来之前不知做了什么,正手提赤玉帝王剑,深红剑光高高在上。

    “这是你的想法?”

    “是的......陛下。”

    “退下吧。”

    “......喏。”

    还有安宁九年,新春宫宴。朝中献美之风不知为何又刮起,她义父竟掺和其中,成了那场宫宴第一个蠢蠢欲动之人。商妃还记得那时帝王的表情,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寒凉之气,帝王剑就在他座下,距离他自然垂下的手掌不过一毫,那把用人血开刃的剑剑身映着宫宴靡靡中不知谁的影,帝王周身的威势仿若随时能暴起杀人般骇人。他坐得随意散漫,文雅高贵,错觉似的压下了那股隐隐的暴虐,更令人不敢直视。

    “宫中已有尚书员外郎两女,孤怎好再叫尚书员外郎掌上明珠入宫?不必再多。”

    “两女......?这,陛下,臣......”

    “退下。”

    “......喏。”

    ......所以。

    ......商妃,怎会不知为什么。

    连年修身养性,真的只有突然醒悟,性情转变的原因在吗?

    当然不是。

    商妃清楚,是她一步错,步步错,咎由自取,推着陛下待她,再不如从前。以至满宫绯色如云,无论谁高升谁稳固,她解恨蕊,再无前进一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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