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偏殿山水屏风后,灵妃斜靠软椅,闲闲翻阅书卷,万凝晖坐在她身侧,几乎都要越了距离贴上去,因被教训而挂了许久满脸闷闷不乐。她单手支着下巴,既读不进去书,也找不到乐子,百无聊赖。
“姐姐,别看书了,理理我。”
“姐姐,姐姐,凝晖的好姐姐~”
“姐姐,凝晖真的看不下去这些东西,你还是把我的话本还给我吧,求求你嘛。”
灵妃充耳不闻。
万凝晖嘴巴撅起,孩子气哀叫。
“姐姐——我的好姐姐呜呜呜呜呜呜!”
她使出了杀手锏,拿出见帝王都没有的柔软嗓音,拼命撒娇。奈何她身旁女人拥有一副铁石心肠,任万凝晖百般精灵古怪都自岿然不动,稳坐钓鱼台。
良久,万凝晖像被吊半天小鱼干拼命想要获得却得不到的猫儿似的,眼巴巴的东西没拿到,反倒把自己嚎累了。她直接往灵妃肩头上一趴,桃红轻罗压了素淡幽兰,脸颊上的肉被挤成扁扁形状,重重一叹气,满目索然无味:“我的好姐姐,理理我吧,你又不理我,又不让我看话本子,凝晖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不知道做什么?”灵妃给她答案:“那就好好学一学规矩。”
“不要嘛!姐姐已经教训了凝晖,凝晖就不要再学规矩了!”万凝晖一听这个,立马伏在他肩头拼命摇头,假模假样哭泣抹泪:“姐姐姐姐——”
“你是二十岁,不是十岁。”灵妃眉目淡淡,翻了一页书籍:“以往东华宫中,不过你我二人。你性子再是胡闹,都不算什么。如今不一样,东华宫中已有主人,你我皆需谨遵宫规,不得池越半步。早先放纵你性情,已是我之错,现在若还不学起来,你若出事,我如何心安。”
“姐姐......”万凝晖声调下落,连同神情满是沮丧。显然她是知道利害关系的,知道灵妃之语的份量:“凝晖如何不晓得姐姐苦心?可姐姐要我学这些,我......”
她没说下去,只是又一次撅起嘴,配上那张满脸写着不高兴的脸,分外可怜。
“我知你要说什么。”灵妃轻瞥她一眼:“无非是自由自在惯了,现在让你收敛太过为难。可是凝晖,是现在难,还是日后难,你要想清楚。你乃正三品工部尚书之女,那些规矩并非要你从头学起,不过区区一点皮毛礼仪,方才过四年,现在捡起怎会不易?”
“四年,为何不会不易?”万凝晖一下子垮了整张脸,脑海中一想到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便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忍不住反驳,说起时头头是道:“凝晖的确为正三品工部尚书之女,自幼习得应有礼仪,可凝晖不止是庶出,我万家家风也非如皇贵妃之家那般,越是庶出管教约束越是苛责,一言一行皆要小心翼翼。姐姐且看我便也知晓,我万家于我何等松懈,现在要我重新捡起规矩,当然实属不易。”
“所以,你便要不学?”
“......”
“倘若你坚定于此,那今后你我身在宫中,我注定无法护你长久。”灵妃垂下手,握紧书卷搁至膝上,偏头垂眸:“这才四年过去,你便已为难成这般。既然你自知不易,岂不是更该趁早学起?”
“......”万凝晖说不出话来,彻底垂头丧气。
屏风外,有人影忽显,灵妃殿中宫侍转内而立,恭敬温顺。
“殿下,刚刚陛下去了东华宫主殿,阳修仪那里。现下已然走了。”
万凝晖耳朵竖起,偷偷看灵妃会有什么反应。却只见灵妃侧目,不知心里想了什么,默然数息,自然颔首:“知道了,下去吧。”
“喏。”宫侍听令退下。
刚刚还蔫答答的女子瞬间生龙活虎。
“姐姐,今日陛下去她宫中,你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今晚宫中掌灯啊?”消息当前,万凝晖那点悲伤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眼瞳中满满都是好奇。
“陛下的心思,有谁能知晓?”灵妃不咸不淡敲打她,直接将她搪塞回去。万凝晖不言,一双滴溜溜眼睛盯着她,竟是非要一个答案。浅蓝清眸犹如有流水涌过,不经意间撞上那双灵动双眸,灵妃心中一软,看透万凝晖遮遮掩掩般心思,当下轻叹:“凝晖,往日你从不在意陛下夜宿何处,换做今日,你何故如此执着?”
“那是因为——”万凝晖话说半截一顿,难为情似的脸颊染上红晕,哼一声才接上,语调爱娇得很:“还不是因为,这位阳修仪,身在我们宫中。”
“从前也罢,陛下从未真正宠幸于我,我亦从未真正视他为有情人。这东华宫虽是两人,却形同一人,姐姐从未能体会那般感觉,谁知现在,东华宫中却多了一人,还不是低位,册封即直入东华宫主殿......”她口吐惊人之言,以防隔墙有耳,刻意将声音放得很低。越说越难为情,干脆匆匆结了个尾巴:“我之所想,姐姐怎会不知?偏要故意装作不知,视而不见。”
话才说完,万凝晖娇嗔一眼,千言万语隐藏其中,煞是可爱。
即便灵妃心有预感,知她心意,听了这一番话入耳,仍不免心中激荡,深感体里凭空有一股暖流抚过。
“凝晖,并非我故意装作不知,视而不见。而是正因为我知,我才无甚好说。”灵妃背靠软椅,目光远眺,落在那屏山水之上。姐妹投缘,有人心中有她,她何止情动。不由想起当日初识,那杏衣女子湖心亭中拈花一笑,回身问她:旁人都说你这灵妃手段惊人,必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我看可不是这样嘛,为何你荣宠加身,却单打独斗,满身沉寂呢?她不言,杏衣女子又凑近来笑得更甚,眉眼弯弯姿容明艳,道东华宫中寂寞如雪,我观姐姐投缘,今夜可让凝晖登门来见?
...不过四年,灵妃仍记得,那双眼睛,温度何其滚烫,几乎灼伤了她眼。更驱散她多年孤苦寡言。
从此她心中有了一个名字,成为相伴她身在宫中仅剩慰藉。
“你之心意,我当然明白。”灵妃道,“然我与陛下,并非爱侣,我与阳修仪,并非敌人。如同你从未视陛下为有情人,我亦如此。”
“......四年前,凝晖曾问姐姐。”空气中微微一窒,万凝晖表情难辨,低头一笑,此时开口竟颇为正经:“我问姐姐,如何看待陛下,看待陛下分与你的宠爱与特权。姐姐说,不过如此。我便道陛下已是极为偏宠姐姐,怎会不过如此?姐姐那时回答,凝晖至今难忘,不知姐姐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灵妃扬起嘴角,眼中无丝毫笑意。
“宠而无爱,又有何用。”
“莫怪凝晖多言,姐姐这番回答,可不像是对陛下毫无想法。”
“有想法,和视之为有情人,是两回事。陛下是好陛下,我能做的,也只是当一个安安静静的后妃。”
“看来姐姐对陛下,再无期待了。”万凝晖叹气。
灵妃却说:“我对他,从未有所期待。”
“那对阳修仪呢,姐姐是如何看待的?”万凝晖支着下巴,语调轻快拐弯,正经不过多时。
灵妃笑了,淡然置之。
“未曾相见,如何看待?”
万凝晖不死心,仍追问。
“一丝一毫也无吗?”
“一丝一毫也无。”
“好——吧——”万凝晖拉长了声音,故意斜眼看她,以退为进:“看来我从姐姐这儿问不出什么来,净显得我太过什么都想知道了些。”
灵妃不吃这套。
“哦?”女人故意调笑,“难道不是吗?是谁一见面就问我,为何我与传闻中那般不同?”
“姐姐倒是记得这个,那姐姐记不记得凝晖还说过,姐姐若负了妹妹,凝晖定要——”万凝晖假作泫然欲泣地用手掌心半捂着脸偷看灵妃,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她与灵妃异口同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人相视一笑,万凝晖倾身粘过去,与人笑作一团。
“姐姐真是好记性。”她朗声:“那别忘了妹妹一直在看着你呢!”
“你一直看着我?我不信,你那双眼睛,我看都要跑去盯着那主殿里的阳修仪了。”
“这要怪陛下。”万凝晖声调都变了,扬声直恼:“这怎能怪我?”
“不怪你,难道要怪那阳修仪吸引你注意?”灵妃白她一眼,和万凝晖在一起时她总会多出几分外露:“也忒没道理了些。”
“谁让陛下,既封幽阳君,又给东华宫主位,位份不及你却居你之上。”万凝晖眉头一扬,但她奇怪的不是这些,而是:“若我没记错,哪次大选贵子入宫,陛下不忙上一阵才会相见?轮到这幽阳君,陛下倒是变了,变花样了,短短三日幽阳君便要掌灯了?哪里能不叫我在意,不叫我担忧。”
在意的谁,担忧的谁,显然问题的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灵妃抿唇一笑,语带慵懒。
“她既封幽阳君,如何不够你看出她特别?区区过四日掌灯,这还算得上什么?”
“正因如此,我才想着找机会巴巴地来问你。”万凝晖气哼哼,“姐姐倒好,原是我白着急。”
“你这促狭鬼,作出这番样子来。”灵妃睨她一眼,引来万凝晖略带抓狂的叫喊,那调子一扬起真是千百般婉转动听。
“姐姐!”
“好好好,怪我怪我。”
灵妃顺势而下,谈笑间抬臂压在上林木方桌上,露出皓腕如雪,轻纱飘摇。
“无论那位阳修仪是什么性情,你都不要冒然接近她,明白吗?”
“姐姐既然这么说,凝晖当然明白了。”
万凝晖一如以往欢快回答她。
不同于别宫,内廷女子所居处十余年来一直要数吉光宫最为静。头四年间,先有熹嫔,后余年间,后有妍皇贵妃,二者久居于此,习性相似。宫中人人皆知,熹嫔喜静,妍皇贵妃尤甚,侍婢们平素路过,都分外注意收敛脚步,噤声行走。
如今妍皇贵妃遭人毒害而死,独余熹嫔而居,吉光宫上下更是肃然静默,连带这一片都格外寂静无声。
“相司,”贴身宫侍一手挑开层层帷幔,浅淡幽香扑鼻而来,气味浓郁,有窈窕女子凭栏而坐,陆婉轻声靠近,带来新的情报:“陆霆来传,今夜东华宫主殿掌灯。”
纤纤素手闲闲撒下一把鱼食,语气毫不在意。
“宫中流言四起,合该是她的。”
清澈湖水连就着地下暗渠,时常有野外鱼类活跃于此,女子一把鱼食撒下,喂得便是这些有意而来的鱼群。它们被喂养得多了,早已养成年年到此的习惯,见人不躲不避,偶尔池中大鱼鱼尾一摆,拍开层层巨大的涟漪,高跃空中自然而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湖水飞溅,有时会溅射上女子衣裙。
就如此刻,雨过天晴,盛光微薄,珑阳名贵品种冬日挽荷开得簇簇,它们半隐半现荷叶之下,吃了鱼食尤嫌不够,艳红鱼鲤卷水而起,鱼肚上细密鳞片在半空中闪闪发亮,它溅起的水花远远溅上女子脸颊。那张冷清面庞本就如冬日阳光耀耀下晶莹覆雪,颇有惊艳动人之相,这一番遇水飞射,不见色变,不见狼狈,更显从容冷锐。如铸剑遇火,只会钢筋铁骨,惊人之姿。湖中鱼鲤空中停滞数息,艳红光泽方才远远在她身侧化为一道飞快弧线,大鱼拍漪而落。
显然她消息灵通,并非避世之人。
陆婉伴侍一旁,见那鱼鲤半空之姿,被吸引目光,默然一叹:“珑阳野外之鱼,本就凶悍。您一养数年,它们竟愈发不怕人了。”
“自由之鸟,自由之鱼,本就无拘无束。它们来去自由,何来我‘养’之一说?”熹嫔从怀中掏出帕子,擦干净脸上水渍,握在手中,再掬起一捧鱼食,飘然撒入湖中,鱼群争先恐后。她唤道:“陆婉。”
“相司。”
“雨停了,春天要来了。”
她往湖下看,平静默然。
“宫墙内的风声,终有停歇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