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回到珑阳数时辰前。

    商妃、玉嫔二人相伴,共去往吉光宫中。她们站在寝室门外,还来不及进去,寝室尽头拉得严实,长长曳地的深色帷幔已被人伸手挑开,里面步出一人,个子高挑,身形修长,正是帝王亲至。

    “妾商妃,拜见陛下。”

    “妾玉嫔,拜见陛下。”

    二人双双见礼,得帝王淡淡一语。

    “起来吧。”

    “谢陛下。”

    “谢陛下。”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于人前,帝王向来给商妃薄面,不会再沉默寡言。他站在帷幔之前,脚下是先帝时期赐予吉光宫中庆妃的造物,黄金玉台。此物华美奢靡,造物昂贵。也因此,熹嫔久居吉光宫左偏殿,多年位份不升,并无人小觑于她:“商妃,今日怎到这儿来了?”

    “妾忽闻熹嫔生病,颇为讶异,特来看望。”商妃垂首,答得恭敬而滴水不漏:“未想今日能见与陛下,希望妾并未叨扰。”

    “怎会?不过是你愈发不爱出门,乍见你来,颇为奇怪。”帝王的眼睛短暂扫过二人,问过商妃,这才问起玉嫔:“近闻玉嫔与商妃几乎同住,玉嫔时常晚归,可是有什么原因?”

    “回陛下,是妾近来胃口不佳,心头不畅,玉嫔闻之忧心,便陪伴于妾。”商妃道。玉嫔站在她身后,一贯会闪的美目轻轻眨了一下眼,准确无误落入帝王眼中,再无人得见。

    “珑阳春暖,会叫人困乏,食欲不振。”帝王看在眼里,未有停顿视而不见,继续对商妃言:“姬婉仪新丧后,你身子一直不好,我知你悯然,可切勿过于沉溺,伤怀既伤身。平日里要多注意身体,尽早打起精神,宫中如今还需要你。”

    “是,陛下。妾省的。”商妃垂眸应下,帝王知她如今是铁石心肠的性子,将目光投向玉嫔:“既然商妃与玉嫔感情深厚,不如让玉嫔短住于寒山宫,待商妃身体好些再行归去。玉嫔,你可愿意?”

    “这,妾可说不得。”玉嫔抿唇一笑,故作为难:“陛下这般金口玉言,都不直接问与商殿下,反而叫妾来触这个霉头,妾可不依。”

    “想也知道,她自是乐意你去。”

    “是乐意妾去,还是乐意妾领了任务偷偷管着,陛下可要说清楚。妾不做这个恶人,夹在陛下与商殿下之间,这个说不得,那个说不得。”

    “......”

    眼见帝王不言,玉嫔把他踢皮球似的搪塞来搪塞去,商妃明知这二人不过是在自己眼前唱双簧,到底动摇。

    “陛下好意,妾求之不得,没甚么愿不愿的。”

    “既如此,便叫人将寒山宫左偏殿收拾出来,不日暂住吧。”

    “喏。”

    “喏。商殿下愿意,妾必定尽快搬去寒山宫,不叫商殿下好等。”

    说完这些话,太医手捧汤药,从门外而来。年轻医者低着头,不敢看这宫中女眷之地中的人,闷头走到里面,跪在玉台前。

    “陛下,殿下,相司。臣已将药方熬成汤药,还需熹相司趁热喝完。”

    “流心。”帝王唤了一个名字,如阴影般远立于寝室墙边的宫侍无声走近前来,接过太医手中的药,挑开帷幔走了进去,随后不见身影只见朦胧光线下印有重重影子。

    “陛下,熹嫔之病,究竟为何?”商妃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

    帝王看她一眼,商妃摸不清这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急症。”

    “......”然后呢?商妃以眼神问他。

    “太医院无能,你二人未来之前,孤已命人轮换不少太医诊脉,却皆都答得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所以然,束手无策。商妃问孤熹嫔之病究竟为何,孤也无法回答。”帝王淡淡看跪在地上的太医一眼,年轻医者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惶惶然和尴尬。

    他难掩羞愧:“臣等无能,望陛下恕罪。”

    帝王不言,年轻医者便不敢再多话。玉嫔在一旁打量他几眼,似是看出什么,轻声开口:“妾观这位太医颇为脸生,不像是寻常太医院太医。敢问陛下,这位太医出自谁家呀?”

    “太医院院判沉盛之徒,石微兰。”

    “原是沉御医之徒,怪不得颇为脸生。妾曾听闻沉御医教下严苛,所教皆遣外云游,拓宽眼界积累经验,石太医这般年龄既能出入内宫仍束手无策,可见熹相司病之罕见,需要于医道之上更为精进、见解更深之人。陛下何不叫沉御医过来,给熹相司诊脉?”玉嫔说着,忽而一顿,装模作样地讶然:“妾都忘了问,为何吉光宫中竟不见沉御医身影,只见其徒?陛下亲至看望,却不遣沉御医,妾可不信。”

    “珑阳名师相聚,以医会友,广开义诊,百善堂前时常至深夜仍络绎不绝。三日前,沉盛已去,宫中如今只余太医驻守。今日熹嫔急症,孤有意寻沉盛暂归,奈何熹嫔不愿,孤怎好强求。”帝王负手步下黄金玉台,行至商妃身侧稍有停留:“唯幸熹嫔之疾不算迅猛,太医院观之皆言似于风寒,暂先服药静养即可,之后再等沉盛归来诊断。商妃如有事寻熹嫔,切记不可耗时过多。”

    “妾明白。”商妃神色淡下来,声音跟着静默。眼见帝王擦身而过,她低头:“恭送陛下。”

    室内静寂半晌,流心端着空碗而出。她远远看着商妃,又看了看玉台前仍跪着的太医,先与太医道:“麻烦石太医了,稍后还请石太医随流心在寝外开几服食方,配合汤药食用。”

    石微兰心领神会:“好,微臣这便跟着流心姑娘去。熹相司,微臣告退。”

    直到石太医起身离开寝室,流心这才走近商妃,行了半礼:“相司知殿下之意,已在帐中等候。”

    “麻烦你了。”商妃低道。

    “商殿下言重了。”流心又行半礼,无声退至殿外。

    玉嫔笑着推了商妃一把,没用力,招来商妃目光。她在商妃耳畔道:“殿下快去,别想其他。妾在外面等您。”

    说完不等商妃反应,转身向外走去。

    吉光宫外,帝王龍辇停驻宫门一侧,玉嫔穿过无人的庭院,身形款款屈行一礼,柔腔百媚:“见过陛下。”

    黑色帷幔随风而动,露出边缘些微宽阔衣摆,内臣商靖低眉垂首,帝王似乎未坐于内,而坐于边。他沉稳漠然的声线散漫中透着威严:

    “商妃身体如何?”

    “老样子。自安宁八年后,过于伤怀伤身,情志失和,一直都没好过。后及姬婉仪病逝那阵子,在玉骄山生了病,商殿下身体愈发不健了。”

    “......”

    “陛下莫要怪妾多嘴,商殿下想要的,您不会再给她,何苦叫妾一日日周旋于您与商殿下之间呢?还这样正大光明的,好像生怕商殿下不晓得怎么回事,真让妾好奇您此举背后的目的呢。”

    “你既明白,就不要多问。”

    玉嫔轻笑。

    “陛下不愿让妾问,妾便不问。不过另有一事妾实在好奇,今日恰逢陛下妾不得不问——”

    “那个许玉嫔,陛下是怎么想的呢?虽然陛下当日向妾打了招呼,叫商公公告知,妾既有准备,更不甚在意此事,可是该有的解释与回答,陛下总该给妾一个吧?哪怕是搪塞,也好叫妾知道陛下的态度。”

    “孤另有打算。”黑色帷幔后,帝王阖眸。他身上的从容与淡然隔着距离玉嫔依然能感觉到,连打发人的态度都轻描淡写。

    “好吧,看来妾从陛下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玉嫔唇边挂着笑,笑容宛如她脸上的面具,摘不下揭不掉,任何境遇都无法动摇她的自得其乐。她柔柔行礼告罪:“是妾冒失了。陛下这般,真叫妾伤心。”

    “你我之间,谈何伤心。起来吧。”

    淡淡的谕音晚风中流逝,帝王龍辇缓缓而行,夜色下无声无息。

    “那妾玉嫔,恭送陛下。”

    女人拉长了音调垂首未起。直至帝王龍辇渐行渐远,方才计算好时间般适时起身。

    深夜阴云无月,风声微扬,夜风习习。娇美浓颜的女子一袭桃玉红裙立于宫门前回首望于庭中,明眸善睐皮五光十色魂,真正的娇而不妖,媚而不俗。

    她目光悠长地穿过因帝王特地吩咐而显得空荡荡的宫殿,吉光宫主殿紧闭的门扉,毛玻璃上难掩的赤色烛光,仿佛能透过这些层层阻碍看穿宫墙背后的真实,隔着肚皮的人心。

    “陛下呀陛下。”

    女人自言自语。

    “今晚我们趁夜而来,竟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石微兰,呵——

    商殿下,你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天边,几排鸟类拍翅飞过,远远看去毛发雪白而醒目。它们微弱的影子穿过玉台翠树,琼楼玉宇,从漫雪阁窗前略过。

    此时已是入夜三更,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阁楼中烛明不熄,甚是安然静谧,小壳伏于案前,支着下巴看小窗外夜色。群鸟之影初初掠进她眼,她随之眼睛一亮,惊喜万分,忙扭头呼唤她家小姐:“小姐,是飞鸟!一群飞鸟——”

    “应是候鸟迁徙罢。”许玉纯本背靠床壁,被子盖及腰腹之处,手持古书忘神苦读。听闻家侍呼喊,放下古书笑着抬头,披了一件外衫起身,走到家侍跟前,一手扶窗一手揽人,她弯腰去看,风也跟着迎面扑来。许玉纯略显郁郁的脸上有了一点神采:“是了,三月是鸟儿开始繁衍生息的时节,没想到宫中竟也能看到迁徙途中的候鸟。是我们幸运。”

    两人聚精会神,眼看着群鸟向着更深更黑的阴云中飞过,心中安宁一片。

    直到再看不见天边那一排排白影,小壳扭头,目不转睛盯着与她极近的许玉纯,脆生生地道:“小姐,你开心吗?”

    “......”许玉纯微楞,回过神来低头一笑,没搭话。素手抽回前拍了拍家侍肩膀,直起身慢腾腾地往床帐中走,烛光下身形纤纤:“开心与否,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小壳跟着她家小姐的脚步,最终扑到床前,蜷缩在榻边守着不肯离去,仰脸看端坐床边的许玉纯。她总是固执:“自打小姐以玉字封号入宫,您这脸上就总是挂着几许忧愁,每逢晚间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白日里更是门都不出半步,人都看着清减憔悴了不少。小壳瞧着都心疼!当然在意您开心与否。”

    如此关心,许玉纯心中一暖。她摸着小壳团子似的发,不由想起进宫后的日子,纵是理智在身,还是难免心觉苦涩:“小壳,如果不是这个封号,我是真的有想过争一争的。”

    她既是盼望帝王选中她,“拯救”于她,怎没想过数着日子往上爬?自古以来,能甘愿进宫为帝王佳丽的女人,就不会无所求,真正无所求的女人亦不会出现于后宫之中。而就算真有那般无欲无求的女人进了宫,也会被这封闭的地间吃掉。许玉纯自问,她没那么清高自傲,不屑于向帝王献上情爱与手段争宠,奈何......从一开始,帝王可能就没准备给她机会。

    “一个玉字,我该怎么争?”许玉纯自嘲一笑,“我不会自欺欺人,骗自己一个能给我玉字封号、和她人封号相撞之人会给我极大荣宠。”

    那太可笑了。

    就像她的阿娘始终欺骗自己,她的丈夫没有错一样。

    可笑得荒唐。

    许玉纯不会任由自己再跌入曾经那般境地,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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